在平原上,董邵楼不过是个寻常村落,却因村前两株古老的银杏树而声名远播。树以村存,村因树显。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来,在这两株屹立于田野间的“活化石”下久久徘徊,仰望它们伸向苍穹的枝干,感叹自然永恒与人生须臾。
直到有一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如野火般传开——董邵楼的银杏树死了。
我必须亲自前往,去验证这传闻的真伪。若果真如此,我定要送这两株老树最后一程。
真相残酷地摆在眼前。
两株银杏已没有一片绿叶,只剩下光秃的枝条僵硬地刺向天空,如两具沉默的骸骨,却依然倔强地挺立着。
我怔立树下,心痛难言。
它们虽已六百四十岁,但在银杏家族中尚属壮年——山东莒县定林寺里,那株三千岁的银杏依然枝繁叶茂。谁又能说清,眼前这两株本该拥有多长的未来?
古树保护的铜牌依然悬挂在树干上,不远处的石碑记载着三十多年前它们就被列为保护对象。可如今,保护牌还在,树却已逝。村中百岁老人只能搔着白发喃喃:“我爷爷的爷爷小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仰望着这两株相距仅十余米的古木,它们如一对遗世独立的巨人,将六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都沉淀在虬龙盘曲的枝干与皴裂如青铜的树皮间。乡民们称它们为“夫妻树”,六百年的相守相望。
抚摸着冰冷坚硬的树干,往昔景象浮现眼前:
春日,万千嫩绿小扇探出枝头,将这片天地染得生机勃勃;深秋,满树金甲飘落,为大地铺就辉煌的毯子。
它们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世代更迭,如今却再不能发出新芽,再不能用浓荫庇护劳作归来的乡民。它们没有毁于天灾,却丧命于文明时代的愚昧。
不知从何时起,对古树的崇敬变了味道。人们传说它们已成树神,于是树下香火日盛。从最初的几柱细香,到成捆的香烛、成叠的纸钱;从零星供品,到红布满枝。乡民们怀着最朴素也最功利的虔诚,在树下跪拜祈愿——求财、求子、求康健。那缭绕的烟雾,如无形的绳索将古树紧紧捆绑。
朝南的树干开始龟裂,露出枯死的木质,如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秋风萧瑟,再也听不见绿叶的清响,只有枯枝在呜咽,像低沉痛苦的呻吟。它们用六百年的沉默,抗拒着这过于沉重的“爱”。那长年不息的香火,不再是虔敬的象征,而成了灼热的枷锁;那痴迷的崇拜,反成了薰烤的烈焰。
乡民们的脸色,也从热切期盼变成了茫然失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仿佛在责怪“树神”不再灵验。
我立在树下,心里满是悲凉。
它们没有死于雷劈斧斫,甚至没有死于自然衰老,而是死于爱——一种愚昧、炽热、以奉献为名而行毁灭之实的爱。挺过六百余年天灾,却熬不过这几载人祸。这苦涩的悖论令人心碎:将它们奉上神坛的,与将它们推入死亡的,竟是同一群人。那袅袅青烟,原是朴素心愿的化身,最终却汇成了窒息的毒雾。
如今,两株枯树依然挺立,像一个关于信仰与毁灭的巨大寓言。我常想,若它们真有灵,会如何看待这场因己而起的闹剧与悲剧?或许,它们宁愿永远只是两棵树,在静默岁月里看云卷云舒,而不是成为烟火中那个被扭曲、被炙烤的符号。
香火的余烬早已冷透,风一吹便散了。而六百四十年的生命,就这样在喧嚷的崇拜里,静悄悄地化为了尘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