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盘腿坐在宿舍的木地板上,舍友们将床帘拉起,她们的呼吸声透过布料,进入空气中,颤抖并传导到我的身上,我想象她们的身体陷入床垫,埋进被子,猝然感到嫉妒。我将脸仰起,面向月光,它轻轻晒在我脸上,带着黑夜的浓稠,一切如此静谧、重复、单调。直到我看见一片白色自天上坠落,在黑夜里显得很冷,它不是一种自由落体运动,而是在空中摇摆,徐徐坠落,几乎是飘零。
我站起来,把窗户推开,金属框架吱呀一声,我整个人忽而僵直,长长的呼吸再次响起,我才放下心,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睁大眼睛,整个下巴努力往前抻,侧脸接触着玻璃的冰凉,视界堪堪覆盖到三楼的天台,我想那片白色也许坠落到最底端,我收回视线,脸撤离,目光平扫,发觉有人坐在天台的角落里。
她穿着一身白色,也许是裙子,或许是睡衣,在距离与夜色里模糊成一页薄纸。我立身六楼,凝望着她,月光在我脸上微微发热。这一切太惊奇,我猜测是夜经人的目光久久烹饪之后诞生的幻觉,眩晕着。我关上窗,在房间里等着长长的呼吸声再次平缓。我爬上床、钻进我的小棺材盒里,在纯粹的黑暗中抱身眠去。
第二天,我走到楼下,女学生们簇拥在一起,她们拍照与哭泣,我站在外围,从长发的缝隙间望进去。一只白猫躺在圆心,宛如一座小小的雕像。它的周围飘散着白绒毛。人类的脚向它踏近,掀起的气流使毛团飞舞,像蒲公英。我意识到昨晚并不是错觉,猫的坠落原来并非跃动的姿态。那片白色不是一根羽毛。生命从天而降。
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女学生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人减少着,我离她们远起来,变成一个脱离于猫的生命以外的人。余光里,有人破开那个包围圈,十分迅捷,她的手臂从画面框外突兀地插入,触碰着女学生们的手臂,向侧边扫去,肩膀挤进拉开的空隙,整个人就滑进去。她顺势蹲下,把猫抱起,再从包围圈里退出,遗世独立。猫的身体依靠着她,白色的绒毛附在她的白裙子上,随她的行走抖动到地上,被女学生们的鞋底碾过。我快步跑到她身边,眼睫下垂,望着她们簇拥的鞋尖,说,对不起,这是她喂的流浪猫,让她把它埋掉吧。
女学生们的声音响起,密密切切,又黯淡下去,没有人说话了。她们散去,掠过我身边。我撒了一个成功的谎,我转身,她在我的背后,抱着猫,我一瞬间想起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我说,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想带走它。然后我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小团白绒毛,捧在手心。
她说,和我一起走吧。
我问,去做什么?
她回答,埋葬猫,你没有说错。
跟随在她的身后,绒毛飘到我的脸上,瘙痒着鼻尖,我跟在她的身后,从人潮中剥离,感受到人的气味。刚下过雨。我意识到空气中的潮湿和每个人身上清浅的水汽,才想起猫死去的地方没有血。我闭了闭眼,又想起猫,从天上跨越到地面,飘扬得像一朵云,它的身体承受着柏油地面的粗糙,颗粒割破她的躯体,数道划痕,血从伤口喷溅而出。然后,它顺着重力,被砸到地上,内里摔成黏糊糊的一团,从它的喉咙溢血、呕吐。
我睡去前雨还没有下,一次暴雨洗去了它身上可流尽的所有血,洗去柏油马路的灰尘,洗去泥土的暗黄、重新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猫,白色的皮毛透露着肉色,因此显得柔软,像一块米白的布料。
你叫什么?她说,我忘记告诉你了,陈池,耳东陈,不是被打下的城池。
林青,许多树木簇拥在一起成为青色的林青。我回答。
猫叫乌鸦。她补充。我刚入学时,一个夏天,一个世界被阳光融化成黏糊糊的时间,所有人的汗蒸腾成雨的时间,患上严重的失眠症。我在深夜与凌晨出门,走过学校附近所有开通宵的店,被舍友锁在门外许多次。我猜想她们或许以为自己只有两位舍友,她们只在开学时见过我,从此我就失踪在她们的世界里,我看着天慢慢亮起来,从纯粹的夜的黑变为深蓝,融化成天蓝,最后泛白,我被太阳晒得无所遁形,逃回宿舍。我的舍友们都离开了。我把自己放到冷水下。钻进床帘,把帘子紧紧地关起,不留一丝缝隙。我倒在长方体小盒子里。想到什么你知道吗?
想到死后也就是这样,一个小棺材,烧成一小盒骨灰。我说。
你懂我,这真好。我在小棺材里睡着了。偶尔睡到深夜,睡到所有人回到那个房间里,带着疲倦、充实和对明天的希望爬进自己的床帘,闭上眼睛。更多时候睡到下午,大家都还没回来,我像游魂一般爬起来,带着一身黏糊糊的汗——我不和她们分空调钱,所以不开,但是我睡觉的时候是一天最热的阶段。我走回冷水下,又走了。
偶尔也会去上课,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拿电脑,令它的荧光刺激我的视网膜,不知所云地敲打字符,有一节课女教师走到我身后,斜依着桌子,盯着我侧后方的同学,问她问题,我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拖动、点击,切进这节课的材料。感受她的语言在我身后落下,颤栗。等她离开,我的眼球顺着前一位同学举起的手机,捎带着头颅抬起,她按下快门,我的眼睛一眨,捕捉到一些屏幕的字眼,然后飞速舍弃。
我说,差不多,我也这样。
她打趣,这句是谎言吗?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和你差不多,昨天我失眠到凌晨三点,天黑得最彻底的时间。我咽下了后文,白色的猫和她的身影。
她说,乌鸦也许就是那时候死去的,四点钟下了雨,雨将世界洗刷,将乌鸦也洗成白色的,将我的裙子洗成白色的,洗到略略泛肉色的程度。
我觉得她知道什么了,但只是一种猜测,我发觉自己走在了她的身边,于是放慢了一步,前行不到三米,她站定,到我靠到她一旁,才重新迈步。
她的声音掉落,如同浆果,自顾自地,我和你说哦,我就是在夏天骤然跌入冬季的晚上遇见乌鸦的,我试过学校附近所有的店,钱被完全榨干了,那天我坐在宿舍楼下,身上叠穿两件短袖,因为厚衣服还没寄到学校,太冷了,但是不想回到宿舍。不想听见大家睡眠时幸福的呼吸声。我坐在宿舍楼下,盯着好几对情侣牵手、拥抱、恋恋不舍,接吻。也有无比疲倦的女学生走进来,她的头发被油团结成一缕一缕。我在他们旁边,宛如一个和世界毫不相干的透明人。那个时候,乌鸦从世界的那个图层里飞驰而出,进入我的世界里,或者说它把我从另一个地方拉回来了,从此我不是孤身一人。
所以它为什么要叫乌鸦?我问她。
我刚遇见乌鸦的时候,它浑身发灰,在夜里是一团看不清的影子,白天在流淌的、清晰到刺目的世界里——南方的树叶依旧油亮油亮地,反映着光线——它很明显,就像白天人看见乌鸦,再说了,乌鸦是喜鸟,乌鸦是我的喜猫。它窜进我怀里,安心地把自己团起来,就像现在这样。陈池颠了颠怀里的猫,继续道,只不过尾巴还会拍打我的手臂,我会很想它的。
我伸出一根手指,触碰着它垂下的尾巴尖,有些湿漉漉的,或许是雨水。
到了。陈池说,她停下,我也顿住脚步,我们周围已经没有人了,这是柏油路的尽头,仅有几棵大树矗立着,枝繁叶茂,无比招摇。我忘记刚刚我们是如何从世界走到这里了。
伸手。我把手伸出去,才听见她的指令,她把乌鸦放到我手臂处,我下意识把手往内收,左边的手肘托住乌鸦的脑袋,它细长的胡须划过我的皮肤,右手将它整个身体围住。它沉甸甸的,我把手臂往内靠了靠,乌鸦依偎到我的胸脯,我突然想流泪。
陈池跨过石砌的边沿,找了最高的那棵树,虔诚地跪坐在它的旁边,裙摆散开。我的膝盖忽然感受到某种摩擦感。她先用手抹开土,再将三根手指插进土里,往外拨,样子和她扫开人群的模样无异。下过雨,土粘在她的皮肤上,嵌入指甲缝隙内,她往裙子上搓了搓,继续挖土,越往下、土愈干燥,她手上的泥干了,成为一层膜,指甲缝里的土被粘连着落下,细细密密的,血从她的指尖渗出,被泥土覆盖,吸收,干透,看起来从未流过血。我望着她,正如前一个凌晨我在六楼看着她一样。一样的视角,自上而下,她才像那个从楼顶坠下的事物:也许是一张白纸、或许是猫,猫叫作乌鸦。她最后一次,挖出一捧土,手用力在衣服上搓了两下,然后把胸前粘着的猫绒,一朵一朵摘下来。我走过去,亦跪,整个前半身探去,弯腰,低到尘埃里,我的鼻尖萦绕着泥土的气味、树根被侵犯的气息、她指尖略微的血腥味,以及乌鸦身上的,死亡的味道,但也可能只是猫的味道。乌鸦从我的手弯,滚进泥土里,依旧纯白。
陈池把土推回去,纷纷扬扬,如雨似雪。她起身,双腿发抖,我扶了她一把,她说,往后乌鸦就与这棵树在一起了。然后在新堆的土上踩来踩去,把那块踩实。
我问她,你知道乌鸦怎么死去的吗?
她说,乌鸦吗?飞鸟坠落的瞬间就是死亡。
往后七日,我都没有想起陈池,我再次遇见她,在天台。我照常失眠,走出房间,把她们的呼吸抛至脑后,不明白去哪里,口袋里没有钱,连手机也觉得是累赘。我在彻夜亮着的走廊里,从尽头看向另一个尽头,此时只觉得它寂寥极了。鬼使神差地,我推开宿舍的门,走回去,站在飘窗前,尽力向下张望,看见了一抹白色。也许是床单,或许是谁的衣服,但我笃定那是一条白裙。我跑下去,觉得自己有了一只猫的雀跃。我推开天台的门,感受到夜的水汽铺张在我面孔。陈池坐在那个角落里。
我走到她的身后,她转头看向我,我问她,失眠了吗?
她说,显而易见,我知道你也失眠了,对吗?
我笑了,说我想起乌鸦,你说它在黑夜里并不明显,我从楼上看见了你,你在天台的角落,如同在中心,因为月亮在你的头顶上,很美,像另一个次元,偶尔像神。对不起。我向她道歉,我只是什么都想告诉你。
没关系,她说,我也想起乌鸦,你知道吗?这几天我模拟过很多次,要落到那个地方,只能从一个位置,她指向我宿舍的 方向,她说,在那上面,然后往下——三二一——跳,不做任何保护,任由自己的身体下落、下落。就能够到达。我想乌鸦是能感知到的,它知道那天会下雨,你知道乌鸦是很聪明的猫,它有时候比我更像人,或者说它其实承载了一部分我的灵魂,我还没有落眼泪,它就跳到我的腿上,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世界抽离,它就用尾巴拍打着我的腿,有些疼。乌鸦只同我接近。旁人它都不放在眼里,无论是情侣、好学生、爱猫者,乌鸦从来没为它们停留。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得很平静,近乎平铺直叙,近乎陈述,她讲起乌鸦,也只是嘴唇先嘟起,再拉平,发出了这两个音。
有一天我走回宿舍,清晨六时,已经有人从楼里走出来,穿着紧身短裤,戴墨镜,很专业的样子,她做了几个高抬腿,跑过我的瞬间掀起风,我顷刻被那阵风撞倒了。我是说,那个时候我只觉得痛苦,我觉得我用了很多力气到这里,但是什么也没有获得,我没有养成运动习惯、没有好好吃饭、甚至昼夜颠倒,把自己用尽,像垃圾袋一样,我在世界悬浮。之前我能够催眠自己还有目标,考上大学。之后呢?我没有办法跑起来。像那个有小麦色肤色的女孩一样。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我站在宿舍门口,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说早上好妈妈,我今天有点忙,可能会晚点回你的消息,要下午了。然后我在门口坐着,天彻彻底底亮起来,热起来,人从我的对面和身后涌出,骑上了自行车、电动车,空气里有汽油的味道。我看见了我的舍友们,她们三个人用同一张疲惫的脸出来,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插入钥匙,发动,用脚往前滑了一段,另一个女生骂骂咧咧地追上去,跨上她的后座,抱着她的腰。剩下那位已经骑上自行车,最开始的五米摇摆不定。我等她们的身影无限远去,才敢起来,发觉自己的腿已经毫无知觉,踉跄到地上。有女同学扶起我,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跑步跑猛了,靠一会儿。她说你真厉害。最后她走了。
我靠在墙上,这一批早课的学生们都离开了,门口又空落落的,我已经麻木了,我的心和我的腿一样,烂掉了,没有知觉。这个时候,乌鸦又飞进了我的世界,你知道它像豹子、像鹰,甚至像一艘飞船,它盘在我的腿上,用尾巴轻轻、轻轻地扫着我,拍打着我,我的腿重新有了知觉,感受到一点点的痛。我就被拽回来了。
我和乌鸦玩了一会儿,下一波人又聚集起来,它走了。
我忽而伤心起来,整颗心脏剧烈地搏动着,在喉咙里引起强烈的震感,带动着整张脸,水汽在我脸上聚集着,成为了泪。
我说,我突然有一点想念乌鸦。
我说,我不属于这里,乌鸦也不属于这里,但是我们势必向人世间倒戈。
陈池说,乌鸦教会我的,是这个世界手无寸铁,世界只是一只小猫。不过我还没懂,或许因为这个,乌鸦很生气,所以它从楼上跳下来,觉得以我为代表的人类无可救药。
我迟疑地出声,我说那天,我在窗户前对着月亮发呆,我好像想了些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只有嫉妒,嫉妒其他人可以睡得很好,那是很奢侈的东西。我会觉得自己很卑鄙。我需要成为庸常的人,我的困惑不是为什么不能出人头地、不能优秀、不能拿到高绩点,我的困惑是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他们。我想要可以安睡一夜。
前一天我很早洗澡,上床,试图让自己变得好起来,结果睁着眼睛,把夜久久地煮沸到干涸,等到我的舍友们开始响动,我用尽勇气看了一眼时间,躺在棺材盒里,黑暗里听见女学生们换衣、梳头、在脸上拍打护肤品的声音,间或夹杂细小的谈话声,她们的拖鞋拍打着地面,打开门,一阵水流声之后,又关上门,拉开椅子。铁脚凳摩擦着地面。然后她们撕开塑料袋,嘴唇间发出牙齿碰撞声、唾液分泌声,十分黏腻。我睁着眼睛,不时翻身,制造一些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睡过去,梦里我变成了很好的人,我清晨有去跑步的习惯,能够上完一整天的课,做许多工作,当天完成作业,早早睡了。
醒来时手机在我耳边震动,我睁开眼睛,它止息。我把它摆到我的脸上,盖着眼睛,令它的凉意唤醒我。我把手机摘下,看到屏幕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八个未接来电,来自母亲,我的勇气已经在之前耗尽了。我感受到整个胃被攥住,所有的东西都向上涌动,从喉咙里要滚出来,酸苦的,我捂住嘴,把它咽下去,再返上来,充斥着整个口腔。我从铁架子上跌落下去,跑进厕所。吐了一池。舌根发涩。我就这水管喝了几口自来水,胃里冰冷。手机在那个空旷的宿舍里,把空气抖落,于是我被删过巴掌般,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妈妈,我说,今天太忙了,没回你消息。
妈妈说,打扰你啦,妈妈只是想你了,有什么事要和妈妈说哦,不要太累了。
我想起她把我托举到这里,就像我们把猫捧起来,我想起她的脸她的手掌她不愿意参加的体检,我想起她诉说疲倦时稀松平常的语气,我想到钱。想到她的冻疮和红钞票一样的颜色。想到她的爱。我又想吐了。
那天我坐在寝室里,躺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像被打翻的啤酒瓶,绿色的,吐着许多泡沫,恶心极了,舍友们将要回来的时候,我溜出去,在宿舍楼背后蹲着,看见了一只白猫。它没有靠近我,我望着它,我记得它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像两颗很漂亮的宝石。
陈池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乌鸦有这样的魔力,她的眼睛弯起来,怯怯笑着。
我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想把自己掷下去,像那种无聊的物理实验,上帝的左手放一个什么,右手拿一件什么,一只手送掉。上帝送掉了抓着乌鸦的那只手。
乌鸦从天上坠落,像一张白纸,我觉得也许它知道怎么把自己变成降落伞的模样,所以可以安全降落。我没有看清,我只觉得那是一个幻影,可能是我的躯体,我的灵魂被抽出来丢掉?第二天我看见乌鸦在那,我觉得自己是罪人,是不是我的期望投射到猫的身上?乌鸦替我承担着我的生命?对不起。
陈池摇了摇头,她身上,捧起我的脸,脸颊上的肉被提起,挤压着眼睛,她搓弄了几下,我觉得脸上的油全部糊在她的掌心,粘腻的,我干涸的泪痕被她一并搓开。因为哭过,上下眼皮的体积膨胀起来,它们愈来愈靠近,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我说,我想去找乌鸦,那个晚上,猫坠落下去的晚上,我没看见,六楼太高太高了,我看见你,你坐在这里,从上往下俯视,你和乌鸦没有差别,小小的一团,一个白纸般的幻影,棉絮一样的人,也许你的头发就是猫绒的来源?
陈池说,可能你有些困了,现在是凌晨二时,你可以睡个很好、很长的觉,把自己摊进被子里,就像乌鸦在晒太阳那样,变成一块无知觉的毛毯。
我还有最后的话要说,我说,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你亮堂堂的,只是显得有些冷,我当时想,你要的是一支烟,不用吸,只需要点亮她,发出一些猩红的火光,就拥有了颜色。我没有买到烟,但是我找到了一支打火机和一根蜡烛。
我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蜡烛,蜡油在指纹里略略融化,我按亮打火机,咔哒,红蓝色火焰,火苗靠近着蜡烛,在黑夜里照亮两个人的脸、眼睛,陈池穿着白色的裙子,上面有许多泥土和柏油颗粒蹭上的污渍。我们的脸被火光共同温暖着,我点燃了蜡烛,任由蜡液滑脱,在地上砸出圆圆的印记,像泪水、像雨塑造的涟漪。火的气息烧灼着我们之间的氧气,有些糊味,间或有火星逃逸。她说:三二一。我鼓起嘴,吹灭了蜡烛,世界回到漆黑与静谧。
有一个深夜,我走到学校的尽头,没有任何路灯的地方,我抬头的时候只看见树和月光在树叶的缝隙里淋漓地洒下,像是走到世界的尽头,我依偎在最高的一棵树旁,我对树洞说话,模仿电影里那样,但树没有树洞。我只能跪下,在地上挖出一个洞,挖到指尖渗出血,我匍匐下去,拜倒天地间,我对它许愿:倘若末日尚未来临,我祈祷有人收回我所有的孤独与懦弱,让我的毁灭落后于世界的毁灭。
张淑怡
联系地址:上海市徐汇区桂林东街169弄14号201
就读高校:复旦大学
专业:社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