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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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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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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

一 晚风

夏日是极长的。在长长的白日里,老人家的藤椅在绿荫里摇晃,蒲扇摇碎的日光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孩子们赤脚追逐着翻飞的蜻蜓,汗湿的衣襟在烈日下画出深色的水痕,笑声惊起屋檐下打盹的麻雀。

我出生在浙江,但在浙江边边上的岛上。

虽说是江浙地区,但书画中“诗与江南”的情景却没有见过。在电视上看到的乌篷船,到我们这里也变成了蓝红的轮船,带着响彻云表的轰鸣声。看来咸涩的海风早把水墨江南揉成了渔港的粗粝。这江南倒不如说是“海南”。

我爸爸妈妈都做的是渔业工作,每天工作都很忙,很少很少地陪我。因而,我大多被寄放在嫲嫲那里。“嫲嫲”不是我的祖母,也和我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嫲嫲这个人不过是在菜场里卖点东西的老太太。突然有一天,我爸妈看到,让她不必那么辛苦了。但在我童年7岁之前的时光里,嫲嫲陪我时间比我爸妈还多。

嫲嫲总爱把花白头发编成细密的麻花辫盘在脑后,发丝里时常夹着半片橘树叶子或稻穗碎屑,仿佛整个人刚从田间地头长出来似的。

眼角堆叠的皱纹里藏着细沙般的晒斑,一笑起来就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连眉梢那颗小痣都会跟着轻轻跳动。她常年穿着靛青色斜襟布衫,领口磨得起了毛边,却总用碎布缀着精巧的盘扣。

在漫长的夏日里,我坐在嫲嫲门口的石阶上,躲在门檐下,屋里放着风扇,呼呼的。

没干啥,也就这么傻乐。而树上知了的鸣叫,也给夏日减了几分躁热。

嫲嫲就在家门口的地里干活,阿公也在地里面。我常常看着两人从这边的橘子地里忙到另一边的水稻田里,忙碌了进去。

等夕阳投下余晖时,两人又渐渐地钻了出来。

到了晚上,嫲嫲的大儿子也回来了。大伯干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大伯和大娘有一个儿子在深圳上班。嫲嫲也还有个小儿子,也已成家都在外地。

我坐在石阶,看着嫲嫲阿公身影越来越近时,一句“恩恩~” 随即便会把我的目光迅速地拉去另一个地方。这常是大娘叫我。大娘很多次都会给我带吃的,或是水果,或是一些糖。大娘面容饱满,眉心中一颗痣,颇有观音般的慈祥。

我从石阶站起,背身奔了过去。“大娘。”我开心地叫道,咧着嘴,笑着。

“哎,怎么只叫大娘,不叫我啊。”

“大伯。”

两人从房子的侧门里走出。

夜渐深了,大伯点亮了院子的灯。

大娘把餐桌拉了出来,嫲嫲在屋子里做饭,阿公、大伯、大娘,我就坐在院子里。

蛙鸣和蝉鸣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默契地完成了一场交接仪式。当夜幕降临,蛙鸣便悄然登场,它们用低沉而有节奏的声音,为夜晚增添了一丝宁静与神秘。

大伯、阿公在桌上聊起天,一瓶杨梅酒摆了出来,灯光穿过琥珀色的酒液,将沉在瓶底的三颗杨梅照得通体透亮,绛紫色的果肉舒展如珊瑚,茸刺分明的表面浮着细碎的金色气泡,仿佛封存了某个夏至正午的蝉鸣。而大娘则进去帮忙。

我悠然自得地坐在座位上,手中捧着一罐水果罐头,这可是嫲嫲特意为自己准备的美味。我轻轻地揭开盖子,一股清新的果香扑鼻而来,让我不禁垂涎欲滴。

我慢慢地舀起一勺水果,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甜蜜的滋味。果肉鲜嫩多汁,口感爽滑。我摇晃着双脚,感受着微风轻轻拂过脚踝的惬意。

我等着微风徐徐吹来,带来一丝凉爽的感觉,它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为这炎热的夏日减去了几分暑气。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的清新与宁静,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

二 海风

在无垠的蓝色世界里,一艘巨轮缓缓航行在海上。它像是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船身庞大而坚固,船头劈开层层波浪,激起白色的水花向两旁飞溅。

巨轮发出低沉的轰鸣,那声音仿佛是大海的心跳,又似远古巨兽的咆哮,带着无尽的力量,在辽阔的海面上久久回荡。发动机的轰鸣声交织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响,形成一曲独特的海上乐章。

阳光洒在巨轮的甲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船员们在甲板上忙碌地工作着,他们的身影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远处,海鸟围绕着巨轮飞翔,它们时而高飞,时而俯冲,似乎在与巨轮一同探索这片神秘的海洋。

海风呼呼地吹过,带来大海独有的咸涩气息。巨轮航行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宛如在蓝色绸缎上划开的一道痕迹,慢慢向远方延伸。

小时,在那个我上幼儿园排队上厕所都会争抢哭闹的年纪,我却不会被那轮号的吵闹所吓着。因为我知道,那是爸爸回来的信号。

我在海边伫立,手中握着嫲嫲给的黄瓜,静静等海风吹来,爸爸回来了。

码头的风总是先于船靠岸。它从很远的地方来,掠过翻涌的海面,卷着咸腥的水汽,一路扑到岸上,钻进我的衣领,凉丝丝的,像爸爸粗糙的手指轻轻捏我的后颈。我坐在防波堤上,双脚悬空晃荡,数着远处渔船上的灯火。一盏、两盏、三盏……它们摇摇晃晃地浮在墨黑的海面上,像被风吹散的萤火虫。

爸爸的船很好认——船头漆着一道红,像被刀划开的伤口。船还没靠岸,风已经把他的气息送了过来:柴油、海盐、鱼腥,还有他总揣在口袋里的薄荷糖的味道。我跳下堤岸,光脚踩在湿漉漉的沙地上,沙子钻进脚趾缝,痒痒的。

“今天风大,浪头高,鱼都躲深了。”爸爸跳下船,靴子“啪嗒”一声踩进浅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他的脸被海风吹得发红,眉毛和鬓角凝着细小的盐粒,像撒了一层糖霜。我伸手去摸,他笑着躲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喏,给你带的。”

袋子里是一只小海螺,壳薄得透光,贴在耳边,能听见呜呜的风声。爸爸说,这是大海在呼吸。

有时候,风会突然停住。海面平静得像一块深蓝色的玻璃,连浪花都懒洋洋的,只在礁石上轻轻蹭一下,又缩回去。这种时候,爸爸的船就会回来得晚。嫲嫲让我坐在门槛上等,说风一吹,船就来了。我盯着橘子树的叶子,看它们什么时候开始摇晃。一片、两片……风来了,先是试探似的,轻轻拨弄树梢,接着越来越大胆,把整棵树的叶子都掀得哗哗响。远处的海面上,白浪被风推着,一排排向岸边涌来。

“回来了!”我跳起来,往码头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推着我的后背,像是急着要和我一起迎接归航的船。

爸爸的脚步声混在风里,沉沉的,像潮水拍打堤岸。他弯腰把我抱起来,胡茬蹭得我脸颊发痒。我趴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海风的味道,听见他胸腔里低低的笑声,和螺壳里的风声一模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风不会一直来。有时候,它会在海上迷路,或者被高楼挡住,或者干脆躲进云里睡觉。但我知道,只要耐心等,它总会回来的。就像爸爸的船,不管多远,风总会把它吹回岸边。

三 和风

时间像一阵捉不住的风,从指缝间溜走时,连声响都没有。

我已经很久没去嫲嫲家了。

阿公走后,橘子地渐渐荒了,杂草从田埂边蔓延上来,把原本整齐的田垄吞没。嫲嫲的头发全白了,麻花辫也盘不动了,只用一根黑色发卡松松地别在耳后。她仍穿着那件靛青色的斜襟布衫,只是盘扣掉了两颗,换成了普通的塑料纽扣。

过年时,我站在嫲嫲家门口的石阶上,晚风轻轻吹过,带着橘树残叶的沙沙声。屋里传来小孩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当年我的声音一样。大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出来,那孩子名字里也带着“恩”字,见了我,怯生生地往大娘怀里缩。 这孩子也是寄养的

“叫哥哥。”大娘拍拍他的背。

小孩没叫,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嫲嫲从屋里慢慢走出来,手里捏着一个红包,塞进我手里:“拿着,读书用。”她的手掌更皱了,像晒干的橘皮,可握着我时,还是暖的。

我低头看着那个红包,上面印着褪色的金鱼图案,边角有点卷。很多年前,我也这样站在这里,等着大娘给我带糖,等着嫲嫲从田里回来,等着晚风吹散夏日的燥热。而现在,风还是那阵风,只是吹过时,带走的和带来的,都已经不一样了。

爸爸不再出海了。

他的船卖了,那双总是粘着海蛎壳的靴子也收进了床底。他和妈妈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场摆摊,卖鱼、卖虾、卖各种从别人船上批来的海鲜。他的手掌依然粗糙,可不再是海盐的味道,而是沾着鱼市的腥气和零钱的铜锈味。

“读书要紧。”他总是这么说,然后把一叠零钱塞进我的书包侧袋。

高中的教室在三楼,靠窗的位置能看到操场边的梧桐树。风从窗口溜进来,轻轻翻动书页,带着初春特有的温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黑板上方贴着一幅字——“大鹏乘风,扶摇直上九万里”,墨迹浓黑,笔锋遒劲。

我望着那行字出神。

风从海上来,从田埂来,从记忆的缝隙里来。它曾推着爸爸的船靠岸,曾摇动嫲嫲家的橘树,现在,它又钻进教室,拂过我的脸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我知道,这风终究会把我吹向更远的地方。可当它掠过耳畔时,我仍会想起——

码头上柴油混着海盐的气息,爸爸靴底“咔啦咔啦”的声响;

嫲嫲家门口的石阶,被夕阳晒得发烫,我坐在那里,晃着腿等大娘带糖回来;

防波堤下的浪花,一遍遍拍打着礁石,而爸爸说,那是大海在呼吸……

风不会停。

它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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