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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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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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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山盟记

“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山村清晨的宁静。

“恭喜任老大喜得贵子!”接生婆一边剪脐带,一边说。

“何喜之有?这个逆子恐怕是来讨债的!”任老大没好气地说。这是任老大的第四个儿子了——儿子多,不好吗?那时候大户人家都盼望着能人丁兴旺啊!但偏偏任老大是落泊人家。祖父曾当过县官,在当地有些声望。但显不过三代,到了任老大这代,兄弟八人竟无一人出息,不得不从县城搬到荒郊开垦山林耕种为生。

这是唐会昌元年,贵州镇远县郊任老大家的情景。

“给孩子取个名儿吧?”一晃眼孩子已满月,坐完月子的妻子冲任老大说。

“取什么取?随便叫一个就行了!”任老大不耐烦地说。

“又随便?依我说你们家的没落就是乱取名导致的!”妻子恼羞成怒,“这次必须得找个八字先生来看看!”

任老大不耐烦是有原因的,家中眼看就要揭不开锅盖了。可是妻子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毕竟孩子才是家族振兴的指望。任老大一狠心跑进屋打开箱子拿出最后一枚开元通宝一咬牙飞身出了门。

“结合你们夫妻及你这孩子的生辰八字来看,可不能再把这孩子关在家里了,只有放出去读书考试博取功名才有出路!”先生收下通宝,然后闭着眼睛好一通掐算。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谁不知道要读书考试才有出路啊!”任老大有些恼火。

“不信?不信你来找我干嘛?”先生怒目道。

“信,信,信!怎么能不信呢?那叫什么好?”任老大赶紧陪上笑请求道。

“大名山河,字升龙!”说罢写将起来,完毕将纸条往桌边一推,“来,下一位!”

任老大大字不识一箩筐,但一个龙字让他听得真切,他一下觉得了希望,满心欢喜地揣起纸条回家了。

“龙”的故事传开,全家族决定全力培养这个孩子。

于是,任升龙五岁便进了当地最有名气的私塾,夫子是族人从合江请来的告老还乡的太子太师

“龙儿,昨天教你的诗背得了吗?”

“背得了,背得了!《题安乐山》:碧峰横倚白云端,隋氏真人化迹残。翠柏不凋龙骨瘦,石泉犹在镜光寒。”

“很好!师傅今天再教你一首。《咏之江》:之江如练舞长空,一色水天相映红。安得仙人施妙法,世间无水不朝东。”

“《咏之江》:之江如练舞长空,一色水天相映红。安得仙人施妙法,世间无水不朝东。哈哈哈……”

当神童遇上大师,读书考试就像开挂一样,十岁参加县试,十二岁参加府试,十七岁参加乡试,无一不是马到成功。

“恭贺任举人!预祝来年高中状元!”就在顺风顺水之际,师傅却因风寒引发肺部感染,病入膏肓。

“师傅,师傅,你别走啊!学生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啊!”师傅的病榻前,龙儿潸然泪下,耳边一遍遍回响着师傅的话:“年底就进京赶考去,为师相信你一定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到时候再把为师这尸骨送还吾乡去!”

料理完师傅的后事他便马不停蹄地出发了。他决定先绕道去一趟师傅的故乡合江。

沿着盐马道一路向北,山高路远,风餐露宿,半月始入合江县境,盘缠早已用光——所谓盘缠,不过是一袋烤土豆和几枚通宝——这还是一大家人砸锅卖铁凑出来的。

这天,早发赤水,午至尧坝,傍晚时分来到丹霞山前。冬月的天说黑就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来今晚又要露宿山洞了……”任山河暗忖。

“公子进来歇一宿吧!前面十里已无人家。”突然一声吆喝,一白胡子老大爷站在茅屋檐下向他发出了邀请。

“谢谢老人家!只怕给老人家添麻烦啊!”任山河半推半就。

“无碍,无碍!”老人家坦然地把他让进了屋,一边冲灶房喊,“凤儿,有客来,多熬两碗粥!”

等老人家摸索着把油灯点燃,任山河一打量,堂屋里除了一张木桌,几把竹椅,几个箩筐,一个圆簸箕,再无什物,真是家徒四壁啊。

“公子歇着,我去厨房里帮帮忙。”

按风俗,作客时男子是不得进入人家的灶房和闺房的。任山河便只能由着老人家去了。

半晌,老人家端着饭菜出来,后面跟着一位姑娘,也端着饭菜。只见她粗布衫襦,身形清瘦,齐刘海,长辫子,低着眉头……

“好生俊俏!”要说他还从没仔细瞧过姑娘。这一瞧不打紧,心底竟生出一丝悸动来,更有一阵姑娘的体香幽幽芬芳。

“公子请喝粥!”老人家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给老人家添麻烦了!”任山河一边道谢,一边拿箸捧碗喝起粥来。对于长途步行的人来说,粥是经不起喝的,但纯朴乡民的无偿收留已令他感激不尽,怎能不知好歹?只好小口慢喝,再表现出吃饱喝足的状态来。

“公子从何而来,要去往何方?”

“鄙人从贵州镇远来,要进京去赶考。现路过合江,要去先家湾拜谒师傅的家人!”

“哦——先家湾已不远了,明天即可到达。公子尽管歇息一晚!”

“凤儿是你——”任山河终于还是问出心中疑惑——按风俗,作客人家是忌讳随便打听的。

“我孙女,叫黄二凤,大家都叫她凤儿。”本想多听些,可爷爷的话像这寂寥乡村的夜戛然而止。

第二天天一亮,任山河便拜别老人家上路去,凤儿也赶出来送别。晨风送爽,梳洗一新的凤儿穿着花头布衣,脸红朴朴的,更是俏丽。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偶然的相遇,短短的相处,没想竟在彼此的心里生出一丝情愫来。

师傅的家族人丁兴旺,百多口人聚族而居,竟然形成一个小集镇。

亮明身份的任山河得到族人热情接待,临行时族人们还为他备上盘缠——足足一贯铜钱。

“等我金榜题名,一定还了师傅的愿,再来拜谢大家!”任山河含泪拜别去。

从先家湾到合江县城再到史坝换船,过江津、重庆,抵涪陵,然后弃船上岸走子午道,他沿着荔枝道一路进京去。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知何故,这些诗句盘桓心间,一路生香。

赶在二月会试前,任山河到达长安。

二月初一的礼部贡院庄严肃穆。武吏把门站岗,格外威严。文官高帽长袍,面不着色。从全国各地涌来的考生操着各种口音,虽南腔北调,却无一高调。任山河夹杂其中,年轻的英气锋芒毕露。

他参加的是进士科考试,内容包括帖经、杂文和策问,即默写经文、诗赋创作、时务对策三部分。前两部分是常规内容自不在话下,倒是时务对策每年都不一样常令考生抓狂。但有大师指点的任山河就不同了,从对材料内容的预见到材料分析、观点提炼、论据选择、论证方法,再到谋篇布局、语言表达、特色出新,无不训练有素,胸有成竹自然从容自如。

等待放榜的日子太长,不若有钱有势的公子哥,游玩的游玩,吃喝的吃喝,任山河摸着空空的行囊心如死灰,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想着家人的期待、师傅还乡的心愿,他思乡情切。“不若回去,明年再来。”心动不如行动,此后的两月他在长安街上搭起摊子专门帮人录书、写信,赚了点通宝便返乡了。

路上的辛苦不表。在长江发大水前的五月,他赶到了合江。为赚盘缠,他在县城里故伎重施。但县城怎比得了京城,只好闲时再去帮豆花馆子洗碗择菜,帮马帮放马喂马。如此月余,始赚到了五百文。他盘算着一部分作路费,一部分送给凤儿一家作为答谢,便启程返家了。

只两日,同样是在傍晚时分他到达丹霞山前的凤儿家。

“老人家,别来无恙?”‌

“哦——公子怎么回来了?莫非?”

“放榜要等到明年去了,时间太长,实在等不得,故返乡,年底再去!”

“哦——看公子的神情,怕是志在必得!”

“岂敢,岂敢!”

“进来歇一晚吧,前面十里再无人家!”

“那只好再麻烦老人家了!”

不知何时,凤儿已偷偷地伫立于门口。等任山河反应过来四目相对时,一股暖流像电光火石一般涌遍彼此身心,他一路的舟车劳乏和她数月的相思苦楚瞬间化为乌有。

“凤儿,多熬点粥,公子回来了!”老人家照例冲着灶房喊。

凤儿赶紧跑回厨房才匆匆应声道:“好的,爷爷!”

“凤儿的爸爸妈妈呢?”任山河早就想问了。

“凤儿的妈妈在生凤儿姐妹的时候难产走了……”

“哦——”他没想竟问到别人的痛处,不再吱声。

“两个月后凤儿姐姐夭折,他爸爸承受不了打击,半年后也走了!”

“这是我给你的食宿费,请一定收下!”任山河摸出钱袋直接放在了桌上。

“这,这,这怎么使得?!不行,不行,收回去!”老人家边说边把钱袋往任山河怀里推,执意要答谢的任山河立马又推了回去,推得老人家胳膊肘一退,与凤儿端着的粥碗碰了个正着。只听咣当一声,碗碎粥撒。

“咦——小心,烫着没?”

“没有,没有,还好没烫着人!”

大家虚惊一场。但粥撒了也着实可惜,在物力维艰的年代。

“爷爷,收着吧,去给凤儿买件衣裳!”任山河坚持着。

出了这个插曲,爷爷终于软了下来。

“那你留点吧,还有很远的路呢!”说罢便解开钱袋取了几枚出来便欲还了钱袋。

“再拿些!”任山河监督着爷爷取了一半多才收回了钱袋。

这晚的粥是他们这辈子吃得最幸福的粥。

第二天天刚亮,任山河便要辞行。

“不如你带凤儿到尧坝驿去买件衣服、称两斤灯油、五斤盐回来。我老了腿脚不利索,凤儿一个人去我又不放心!”爷爷说。

“嗯——好吧!好吧!”任山河稍作迟疑便满口答应下来——别人不知道的小九九,自己的脸却很诚实,倏地烧了起来。

跟他一样脸烧起来的还有凤儿。

“爷爷!你……”

“怎么,你不想去吗?”爷爷当然看穿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思。

“不是——哎——你……”凤儿一时竟语无伦次起来。

脸烧得更热了,她只好跑出了家门。

“还不快去!”爷爷冲着任山河道。

任山河脸也烧着,赶紧追了上去。

两张脸火辣辣地烧着,两颗心砰砰地跳着,两个年轻人虽不完全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从未有过的甜蜜感、幸福感却是真真切切的。

“你们镇远路远不远?”

“远——也不远,十来天便走得拢!”

“哦——你们镇远山高不高?”

“高——也不高,我们住在山上,只要不下山上山就跟你们这丘陵一样!”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

年轻人在一起,话匣子很快就打开了。

在尧坝驿,他们看了杂耍、牛儿灯、傩戏,吃了黄粑、萝卜干,当然也买了好看的花衣服和爷爷交代的灯油、盐……一直玩到未时才高高兴兴地返程。

返程的路,两个人已成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不,衷心暗许的恋人。

晚上做饭时,任山河已被特许进入灶房了。

“任公子,你帮我把菜择一下吧?”

“还叫我任公子,不如叫我龙儿吧?我大名山河,字升龙哦!”

“哦——可是,可是我叫不出口呢!”

“叫不叫?不叫,我就不择菜咯!”

“叫,叫,叫,叫还不行吗?”

“龙儿——”

“哎!”

第二天天刚亮,任山河照例辞行。

“地里头玉米掰得了,今年的玉米有点多,要不你再帮凤儿掰一天?我老了,帮不上凤儿什么忙了!”爷爷说。

任山河似乎听出了话里之话,便不再辞行。喝两碗粥后,便与凤儿一起下地了。

他从小专心读书考试,从未干过什么农活,自然也不知道怎么掰玉米。凤儿只好一手一脚地教。

“你看,双手抓住玉米棒子的嘴再用力往外一撕……”说话间,凤儿的手不自觉地碰到了龙儿的手,一股电流瞬间将两人电了个趔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掰完玉米,任山河不得不拜别。

“什么时候再来?”凤儿送过山头。

“年底进京看榜时再来。”

“一言为定,我等你!”

“嗯嗯,相信我!”

见过父母和一大家人,再拜过师傅的坟头,任山河又开始筹措起盘缠来。好巧不巧,石迁府临时空缺一个师爷,就寻到他这个进京赶考归来的任举人身上,真是求之不得。

相思的时间漫长而又短暂。等凑足了盘缠,时候已不早,他便再次启程进京,这一次更是身负全家人的重望。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以及更为充足的盘缠,任山河的路走得更快当了,只八日便来到了丹霞山。凤儿见到他,瞬间便哭成泪人。

“爷爷病倒过两次,亏了你留下的铜钱,否则……”

“任公子,凤儿可要托付给你了。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哪天就不行了!”爷爷颤抖着身体说。

“爷爷,你一定要坚持住!等我看榜回来一定要明媒正娶凤儿!”

又留下些通宝,任山河再踏行程。他知道,这一次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过合江,下涪陵,或船或马,揪住正月的尾巴,他再次抵达长安。

他要赶紧利用好放榜前的这两个月赚到返程的盘缠,照例摆摊设点,甚至走进茶馆酒店端盘洗碗。

三月初一,放榜的日子。长安城里早就春潮涌动。谁谁谁是皇亲国戚,铁定前三。谁谁谁是京城大少,第一非他莫属。

天刚亮,礼部尚书省院外早已人头攒动。任山河感到了莫名的紧张,从未有过的紧张,比在考场里还紧张。家人的期盼、家族的荣耀、师傅的遗愿一股脑儿跑出来,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爷爷的坚持、凤儿的等待。

吉时一到,只听院内鼓鸣锣响,大门洞开,大家蜂拥而入。

“肃静!肃静!请礼部侍郎主持仪式!”

“下面宣读此次及第进士名单,第一名:任山河,第一名:任山河,第一名:任山河,第二名:陈铺……”

听到自己名字,任山河在心里暗暗地挥了挥拳头,倒不是第一名有多荣耀,只是与那些名落孙山的学子相比自己何其幸运。

接着,他们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拜见了主考官和当朝宰相。第二天还前往大明宫参加了早朝仪式。眼前的形势是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但他的心里记挂的却是早些还了师傅的遗愿以及迎娶凤儿。

“任山河,王侍郎找你!”不知谁传话。任山河赶紧跑过去。

“恭喜、贺喜任进士双喜临门!”王侍郎边说边向任山河作揖行礼。

“何来双喜之说?”任山河听得一头雾水。

“一喜进士及第,二喜当朝李相的赏识!”

见任山河还是云里雾里,王侍郎继续说道:“他托我传话给你,既赏识你的文采,也得意你的人才,恰巧家有千金初长成,欲择尔为婿。这岂不是更大的喜事?”

“别,别,别,王大人,这可使不得……草民怎么高攀得起?还是……请李相另选高明!”任山河赶忙推辞,急得语无伦次。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要不好意思!这事就这么定了!”王侍郎并未察觉到异样,全当年轻人被人谈婚论嫁总会难为情了。

第二天,相府派来大轿请任进士上门赴宴,任山河躲在旅馆里坚辞不就。

“任兄,你这是何必呢?”同为进士的陈铺奉劝道。

“别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高枝儿,你倒好,居然不肯!”

“你要考虑好后果哦!忤逆当朝宰相,你的前途可就不好说了哟!”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道。任山河不为所动,倒不是他不怕贻误前途,而是心有所属。

“你总得找个借口让李相下得来台啊?”陈铺好意相劝。

“就说我师傅刚去世尚在悲恸之中,不宜谈个人婚事!”

这才勉强打发走了相府的差人。

任职通知很快发布,新科进士们纷纷进官加爵,但令大家傻眼的是第一名的任山河只得了个凉州长史,而第二名的陈铺却授翰林院编修——分明是倒反天罡啊。

好在任山河并不在乎——对他这种穷困潦倒的书生来说能有个一官半职、一份固定俸禄混口饭吃就已满足。好在朝廷准允他返乡省亲半年后赴任。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路边小孩儿的吟诵,让刚刚体验完登科之喜又踏上归乡之快的任山河颇有感触。

荣归故里的路虽仍千里万里、日夜兼程,但终归是轻快的,更何况心中还装着美好的爱情。

不过一月,再抵合江县境,其时正值盛春,春光撩拨诗情,张口便来: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

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

……

吟诵之间,已见丹霞山头。路转溪流,忽现一新冢,黑白花圈,彩幡飘飘。

“这里前后十里也无人家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凤儿,凤儿,我回来了!”

“龙儿,龙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凤儿披麻戴孝扑通一声跪倒在任山河的面前,“爷爷他走了!爷爷他走了!爷爷他走了……”声声断肠。

“爷爷,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考中一甲头名,你看到了吗?”

“爷爷是三月初一上午巳时走的!”

“哦——那他是真的看到了!”

“凤儿,我答应过爷爷,等考中回来就迎娶你!你同意吗?”

“嗯嗯——我同意!”

两人在爷爷的坟前抱头痛哭。在坟头添了一抔土后,任山河再次拜别凤儿回家去了。

“凤儿,你等我,一月后我便来迎娶你!”

“嗯嗯,龙儿,我等你!永远等你!”

“升龙回来了!升龙回来了!”刚到村口,便有族人嚷嚷开了——原来为了迎接他的回来,族里每天安排人手盯哨,以便第一时间报告大家。

为了第一时间向大家报喜,任山河干脆把金花贴子掏出来举在手中!

“龙儿,几甲几名啊?”

“大伯,借你运气,一甲头名!”

“升龙一甲头名!”“升龙一甲头名!”“升龙一甲头名!”……呼喊声像击鼓传花,一声声传遍整个村子,大家全都跑出来、围拢来,村子沸腾了。

任老大从牛圈里跑出来,喜极而泣:“列祖列宗你开开眼吧,咱老任家升龙高中状元了!咱任老大也算光宗耀祖了!”

“各位族人,各家各户都放下手头的活计,大家出米出盐、宰牛宰羊共同庆祝三天三夜!”威严一世的族长也笑得合不拢嘴,“来,来,来,大家把香案摆起来,族谱搬出来……”

“龙儿,你进来,为父有话要说!”任老大小心翼翼地说。

任山河刚一进屋,父亲便说开了:“族长给你定了门亲事,镇远府知事大人的千金,门当户对!”

“什么时候的事?”

“你赶考前就说好了!”

“怎么就说好了?”

“人家说只要你考中了就立马过门,彩礼嫁妆分文不取!”

“那要是没有考中呢?”

“唔——这个,这个……这不是考中了嘛!况且族长说的媒,我们也不敢不听啊!”任老大自知理亏,但这世俗不就这样么。

“我已经在京城应了一门亲事!”任山河没好气地说。

“京城?京城!那就更好咯!这边我去推!”任老大翻脸比翻书快,“什么门当户对?跟谁俩门当户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级别!”任老大骂骂咧咧地去了。

凤儿的事怎么办,任山河一时犯了难。按风俗应该由父母出面请托媒人前去说媒,可是以凤儿的家境,父母和族人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呀!以前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了!

明的不行,那就只有来暗的。他一下想到了师傅的遗愿,想到了师傅的族人。何不在迁葬师傅后,再请师傅族人出面说媒呢?任山河计上心来。

落叶归根是师傅的遗愿,如今时机成熟,大家便按约举事。

雇车马人手不在话下,任山河负责一路孝送。四月半,灵柩抵达先家湾,又按当地风俗举办道场数天,终入土为安。

“接下来怎么打算?”大师兄先汕汕问。

“确有一个请托。”任山河于是将欲明媒正娶凤儿的事说了一遍。

“若你心意决,我必当助你!”大师兄毫不含糊。

先汕汕便以任山河师长的身份托媒说媒凤儿家,再请八字先生根据双方生辰八字择了良辰吉日——五月初八。先汕汕还专门腾出堂屋厢房供婚礼之用。

族人们感任山河尊师之情,纷纷前来帮忙、闹热,将婚礼办得热烈浪漫。

先是接亲。前面是龙儿胸佩红花、头戴官帽、身着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好一派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后面是八抬大花轿载着凤儿一摇三晃,红红盖头,纤纤体态,欲掩还休,若隐还现,更有锣鼓喧天、唢呐欢叫……迎亲的队伍绵延五里,好一番龙飞凤舞,招摇过市。

接下来是拜堂仪式。鸣钟鼓,陈雅乐,诵曰:一拜天地,山无陵,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今承天序,得配佳偶,拜谢苍穹垂佑,后土庇荫!二拜高堂,父母恩深,如昊天罔极;师长情重,若春雨润苗。谢严亲十年抚育,青丝染霜,护我立身立命;感良师廿载栽培,箴言引路,助我知礼知仁。夫妻对拜,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一拜同心,愿琴瑟和鸣,朝夕相伴;再拜偕老,愿白首不离,共守山河;三拜盟誓,愿岁岁如今朝,年年同此心!

还举行了却扇礼。只见凤儿执扇掩面,龙儿挑扇曰:今见卿容赛桃花,此后相思有归处;愿以余生伴卿侧,不负红颜不负心!

然后是结发礼。司仪曰: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今各取新人发一缕,结为同心结,藏于锦囊——一剪青丝系同心,从此二人无两身;锦囊收尽相思意,岁岁相守共晨昏!

最后是证婚人证婚曰: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礼成,送入洞房!”热闹浪漫的婚礼结束,自此龙凤相伴,纵横江湖、大义人生。

十一

在先家湾度完蜜月,夫妇二人启程赴任。

由合江至长安,对任山河来说算是轻车熟路,倒是凤儿觉得新鲜。半月后劳累取代了新奇。

“龙儿,这两年辛苦你了!”马车上,凤儿突然深情地望向龙儿,款款道。

“娘子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这里到长安还有多远啊?”

“快的话,不出一月必至!”任山河尽量说得轻松些。

“嗯嗯——”凤儿温柔地靠向龙儿。

在长安,他们稍作停顿,便领了告身再度启程。向西经凤翔、平凉进入陇右。再沿陇山道向西北行进,经秦州、兰州最后到达凉州。要什么才配得上这这赴任的路,遥遥万里,历时三月余,顶风冒雨,颠沛流离,像极了他此后的从政之路——幸好有凤儿一路相伴!

路途颠沛,到达却是无边的荒凉。烈日炙烤着裸露的黄土坡,稀疏的沙棘在风中抖着灰绿的叶。祁连山的雪线在天际泛着冷白,脚下的戈壁碎石硌着鞋,连风都带着沙粒,刮得人脸颊发疼。没有成片的树,只有零星芨芨草倔强地从裂缝里钻出来,远处的土堡残垣半截埋在沙中,像被时光遗忘的骨架。

他们竟有些失语。习惯了江南的湿润,实在受不了这带着棱角的粗粝的直白的荒凉。当然壮阔也是有的,且惊心动魄。如果不是站在这里,你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荒凉竟不是衰败,反是一种质朴的原始的生命力,沉默而有分量。

“这里……比家乡荒凉多了。”凤儿轻声说道,眼底闪过一丝怯意。

任山河握紧她的手,语气坚定:“越是荒凉,越需要有人来治理。放心,我会让这里慢慢好起来的,也会让你在这里住得安稳。”

此后五年,任山河全身心投入治疆事务。凉州地处边陲,民族杂居,矛盾频发,又常遭风沙侵袭,百姓生活困苦。他深入牧区,走访农户,白天勘察地形,夜晚研读典籍,制定出合理的屯田方案,引祁连山雪水灌溉农田;又倡导各族百姓互通有无,化解族群隔阂。凤儿则默默打理家事,为他缝补衣物,准备饭菜,闲暇时还向当地妇人学习纺织技艺,将家乡的织布方法教给大家,帮着百姓增加收入。

“任大人如今是朝廷命官,作为夫人你该好好享受,何必这般操劳?”有人劝凤儿。

“龙儿为百姓奔波,我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帮他分担一点。”凤儿总是笑着回答。

五年过去,凉州面貌焕然一新。农田里庄稼长势喜人,各族百姓和睦相处,昔日荒凉的戈壁上竟出现了成片的绿洲。

话分两头。长安城里李相被贬,崔相接替,好友陈铺表奏曰:凉州长史任山河五年治疆有功,可擢升京师。

离开凉州那天,百姓们自发前来送别,手里捧着自家种的粮食、织的布匹,依依不舍地送到城外十里。

“任大人,您可一定要回来看看啊!”

一位白发老者握着他的手,眼眶泛红。

“诸位乡亲放心,凉州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记在心里。”任山河拱手行礼。凤儿坐在马车上,看着车后绵延的人群,悄悄抹了抹眼泪。

从地方到中央,原本以为的一路凯歌并没有发生。当了两年户部主簿的闲职后,性情耿直的任山河竟因不愿依附权贵遭到排挤,削职东北珲春。

如果说凉州主打一个荒凉,那么珲春就是严寒。一来珲春便遇大雪封山,夫妇及管家三人被困路边驿站长达三月,几乎断水断粮。虽被艰苦当头棒喝,但凤儿从不抱怨,始终无怨无悔地陪伴左右,将支持进行到底。

任山河也不灰心,反倒是跟百姓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他感到踏实。重操旧业,轻车熟路。他一边兴修水利,加强农业技术推广,一边整顿边贸,加强边防,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边境得以稳定安宁。

京城里,好友陈铺入阁,考其功绩,再次举荐其到尚书省任左仆射。重回京师,官职升迁,任山河总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龙儿,我怎么老觉得心慌呢?”这天任山河刚一下朝回府,凤儿便忧心忡忡地说。

“过惯了颠沛流离,我看你是享受不来太平日子!”任山河打趣道。

然而凤儿的担心很快应验了。好友兼顶头上司的陈铺卷入党争,被撤职查办,任山河当然跟着遭殃。

“今琼州大旱,民众饥馑……察尔屡次治边有方,特委尔为琼州知州拯事,限十日内赴任……务竭力尽心,浩荡皇恩……”理由照例还那么冠冕堂皇。

琼州地处南海,湿热难耐,瘴气弥漫,自古蛮荒。大凡被贬至此,无不意志消沉,唯任山河卓尔不群,初心不改。他一到任便带领百姓开凿水渠,改良土壤,推广新的耕作技术,让贫瘠的土地长出了庄稼。凤儿则学会了辨认草药,为患病的百姓熬药治病。夫妇二人又在琼州的村落留下了繁忙的身影。

朝廷命官,迁谪无已,从两年后的遵义府再到三年后的九原,一路辗转,从西北到东南,从漠北到南海,任山河二十多年宦海沉浮,自是遍尝人间冷暖。

“龙儿,在哪儿都是过日子,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每次辗转,凤儿都笑着安慰他。

“今生幸好有你。有你在身边,天涯海角都是家!只是苦了你!”龙儿每每泪眼婆娑。

十二

“党争倾轧不断,民生凋敝无止,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在九原的第三个年头,任山河终于忍无可忍,提笔写下辞呈。

“大人,您再忍耐些时日,必有东山再起之机!”属下纷纷劝阻。

“官场沉浮,非我所愿。个人荣辱,非我所意。我所求者,不过是能为百姓做些实事,竟也不可得,不如归去,另作它计。”任山河摇头叹道。

“大人作何打算?”

“是到了该为凤儿做些什么的时候了。我要和她一起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带着妻儿,一路南下,再次踏上熟悉的盐马道,任山河的心情格外轻松:“凤儿,我们就要到家了。”显然,爱屋及乌,他早已把凤儿的家乡当作自己的家乡了。当丹霞山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眼中泛起了泪光:“爷爷,我们回来了!”

“归隐”二里后,任山河没有丝毫懈怠。他发现家乡水利设施缺乏,每逢雨季便洪水泛滥,交通闭塞,百姓出行艰难,便召集乡民,发出兴修水利、改善交通的倡议。

“任大人,这工程浩大,我们既没钱,又没经验,怕是难以成事啊!”乡民们心存疑虑。

“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任山河鼓励道。

凤儿全力支持他的决定,主动帮着挨家挨户劝说乡民,动员大家参与工程。

开工后,任山河亲自勘察地形,设计水渠路线,指导乡民开凿河道、修建堤坝。他与乡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手掌磨出了厚茧,皮肤晒得黝黑,全然没有书生的孱弱和官员的架子。凤儿则每天为劳作的乡民们准备饭菜,烧茶送水,还组织村里的妇女为大家缝补衣物。

山高林密,荆棘丛生,一步一滴血汗,悬崖峭壁,岩坚石硬,一捶一个火星。一个月过去了,水渠没凿出九尺,乡民们有些泄气。

“水滴石穿,贵在坚持,只要我们坚持不懈,一定能把水渠修通。”任山河一边鼓励大家,一边遍寻能工巧匠,还亲自带头凿石抬土,手指磨破了,缠上布条继续干。在他的带动下,乡民们重新鼓起干劲,日夜奋战。

功夫不负有心人,丹霞水渠一年初具规模,两年终得完工。看着新修的水渠将丹霞山的泉水哗哗地引入农田,乡民们喜笑颜开,纷纷称赞任大人为民造福。

紧接着,任山河又带领大家修建道路。他们劈山开路,填沟架桥,用最简陋的工具一点点凿出一条平坦的山路来。他还组织大家募集资金修建学校,请来先生教学,让村里的孩子免费入学。每有闲时,还亲自到学校讲学,教导孩子们要心怀天下,报效家乡。

龙儿和凤儿的善举,赢得了乡民们的衷心拥戴。家乡因为他们的回来,变得愈发和睦、繁荣。

十三

游子归乡,爱人相伴,时光荏苒,岁月流长。

龙儿时常拄着拐杖,到田间地头看看庄稼长势,到学校问问孩子们的功课,到村口的路上瞧瞧往来的商旅。凤儿则始终陪伴在他身边,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每当晨昏,他们便相偎老槐树下,用无声细数过往,再堆出一脸幸福的笑容。

“凤儿,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只愿来生,我们还能相守相伴。”龙儿握着凤儿的手。

“龙儿,此生有你,了无遗憾。来生,我还等你。”凤儿泪流满面。

按照他们的遗愿,人们将他安葬在丹霞山的最高处,以便他俯瞰整个家乡,俯瞰他亲手修建的水渠、道路和学校;将她安葬在与丹霞山隔沟相望的黄家岩,以便她可以永生永世仰望着他,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爱和他爱着的全世界。

为感念龙儿与凤儿造福人民的恩情,传诵他们执手一生、白首不渝的爱情故事,人们决定将丹霞山改名为龙挂山,寓意龙行天下也要归隐乡山,将黄家岩改名为凤凰山,寓意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两相结合,既象征着夫唱妇随、龙凤人间,更寓意着龙腾凤集、龙凤呈祥。

山以人名,人以事传:一名赶考的书生与乡村姑娘的相遇相知,一次拒绝高官联姻、坚守爱情的动人抉择,一个辗转官场却初心不改的正直官员,一位归隐乡野、造福一方的爱民贤士,一段跨越岁月、坚如磐石的龙凤山盟约……

如今,千百年后,人们在龙挂与凤凰两山之间搭起高520米、长2020米的索桥,以今人之语言寓意我爱你、爱你爱你。四面八方的人们慕名而来,只为打卡这一爱情胜地。可见,他们的故事依然在生动地传说,如同这山间的清泉,在岁月中静谧却又鲜活地流淌着。

看吧,每当晨昏,云雾缭绕,龙凤隐现,宛如龙儿、凤儿又来打望人间……

是的,在县城西南五十里古纯州地,崖峦崒嵂,林壑清幽,人每见龙现其上,去日映耀,鳞甲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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