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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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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道上的晴天

她偏爱盲道。

城市人行道上那两条凸起的黄线,在她眼里是最完美的路——平,直,从无碎石或坑洼,更重要的是,从未看见有盲人踏足。“多可惜,”她总低头踩着线走,像踩着一条无人认领的捷径。

雨又落下来时,她照旧撑着伞,目光黏在脚下的盲道上,直到鞋尖撞上一双黑色运动鞋。抬头的瞬间,世界暗了暗:黑衣、黑伞、黑墨镜,还有一根直立在旁的黑拐杖。男人笔挺地站着,盲道的中轴线恰好穿过他的双脚。她第一次遇见盲道真正的主人,慌忙往旁退开,耳根发热。

男人却笑了,嘴角陷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像雨天里突然漏下的两缕阳光。“没关系,”他声音很轻,拐杖在盲道上点了点,“这条路,今天第一次有人和我分享。”她目送他的黑色身影沿着黄线渐远,雨丝落在脸上,竟有些发烫。

下一个雨天,她鬼使神差又去了那条盲道。雨帘里,那抹黑色准时出现。她鼓起勇气上前,轻声说:“我能陪你走吗?我熟,这里没有障碍。”男人的酒窝又露了出来,点了点头。

他们成了雨天的固定搭档。她知道了他叫阿默,很少出门,唯有雨天爱走这条家门口的盲道——雨水能让盲道的触感更清晰,也能让世界的噪音轻一点。她也说了自己的秘密:她眼明,心却“盲”,怕与人打交道,总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有走盲道时才觉得安稳。

后来,他们不再只在雨天见面。平日里,她窝在他家的沙发上,给他读窗外的云、楼下的树,读网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新闻;他则闭着眼,听她读完,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哪些能做素材,哪些能写成故事。她是他的眼睛,替他看遍万水千山;他是她的大脑,帮她理清混沌的思绪。

他们一起做多媒体账号,她拍雨打盲道的特写,拍阳光穿过窗帘的光斑;他写文案,写那些“眼睛看见的”和“心里想到的”碰撞出的句子。没人想到,一个“眼盲心亮”,一个“眼亮心盲”,竟把方寸之间的生活,做成了千万人追更的风景。

变故是在一个晴天来的。她像往常一样踩着盲道去找阿默,脚下的凸起突然断了——一段盲道被施工队挖开,只留下半米宽的碎石坑,连块警示牌或障碍物都没有。她下意识想绕开,却突然想起阿默,心猛地揪紧:若是雨天,他凭着手感往前走,定会踏进坑里。

她心急火燎地去找施工队理论,又跑去物业报备,直到傍晚才在阿默家门口停下,气喘吁吁地敲门。门开时,阿默竟没戴墨镜,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眼睛上,她才看清那是双极亮的眸子,只是瞳孔里没有焦点。

“怎么了?”阿默递来纸巾,指尖准确地碰到她的手。她这才发现,他的拐杖斜靠在门边,杖身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2020.3.15,赠视觉设计师阿默”。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自己曾在微博账号里提过,梦想是成为视觉设计师,却总因自卑不敢投递作品集。阿默当时没说话,只是给她发了很多国外设计师的案例,其中有一个,是用盲文和光影结合的公益海报。

“其实我不是天生失明。”阿默坐在她身边,声音比往常沉了些,“三年前工作室起火,我为了抢设计稿,被浓烟伤了视神经。后来我总走盲道,是想试着接受‘看不见’的世界——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看不见画面,也还有人为我守住一条安全的路。”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本。牛皮本的封面磨出了细浅的毛边,翻开时带着旧纸张特有的、混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盲文的凸点排列得规整又密集,指尖轻轻划过,能触到落笔时的力道——有些地方压得深,大概是他想到某个灵感时,指尖不自觉用了力。

每一页盲文旁边,都贴着她拍的照片:雨珠在盲道上滚成半圆的特写,阳光把盲道的影子拉得细长的远景,甚至有一张是她不小心拍虚的、自己踩在盲道上的鞋尖。照片背面,他用钢笔描的轮廓格外认真,线条沿着盲道的凸起蜿蜒,偶尔会在她拍的雨珠位置,绕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像是特意为水珠留的位置。

最末一页夹着张浅灰色的卡纸,上面是用特殊颜料画的设计图:两条金色的凸起线条在画面中央延伸,线条旁散落着细碎的光点,像雨天里漏下的阳光,又像她读给他听的那些故事里,星星落在地面的样子。卡纸右下角有行小字,是他用钢笔写的:“她眼里的盲道,该是金色的。”

“我帮你整理了作品集,投给了那家你喜欢的公司,他们今天联系你了吗?”

她赶紧掏出手机,未读消息里,赫然躺着一封来自知名设计公司的面试邀请。窗外的夕阳刚好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也落在那本写满盲文的设计稿上。

又一个雨天,他们并肩走在修复后的盲道上。新铺的盲道比之前宽了半指,黄色地砖带着温润的光泽,和旧地砖衔接处几乎看不出缝隙。指尖摸上去,能感觉到表面多了层极细的防滑纹,像给凸起的线条裹了层细密的绒,雨天踩上去时,鞋底不会再打滑,反而能清晰地触到每一节凸起的节奏。施工队还在起点处用同色地砖拼了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太阳的边缘和盲道的线条连在一起,像是从起点开始,就有阳光沿着黄线往前铺。

她的手轻轻搭着阿默的胳膊,他的拐杖点下去时,声音比之前沉了些,带着细微的“沙沙”声。他忽然停下脚步,嘴角弯起来:“新的盲道,好像在跟我说‘别慌,每一步都有我稳稳地接住你’。”她低头看,雨水顺着防滑纹往下流,在凸起的线条旁聚成小小的水洼,映着两人并肩的影子,像把晴天的模样,悄悄藏在了雨里。

“你当初为什么总走盲道?”阿默忽然问。

她笑了,低头看着脚下并行的两双鞋,都踩在黄线上:“因为觉得它空着可惜。”

“现在呢?”

“现在觉得,幸好当初没错过。”

雨还在下,但他们的世界里,早已是一片晴天。盲道依旧平而直,只是从此,它不再是无人问津的捷径,成了两个人相伴同行的,最温暖的路。而那条曾断裂的盲道痕迹,成了他们故事里最特别的印记——证明有些路,只要有人并肩守护,就算断过,也能重新铺出通往晴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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