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白头
我常想,何为思念?当我抬头望向天空,俯视大地。我蓦然回首,思念,早已在时间的缝隙里。
一柄旱烟,一屋空房,一天,一地,一土堆。是他的一生。
我的爷爷脸上总有来自冬天和酒杯的红浊,那是孤独时光赐他的礼物。而身上总有大地允他的苦涩,为何您总用惆怅的目光看这世界?为何您要在没有昏灯的小村独守十余年?为什么您会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家里,吃着发霉的面条,喝着陈酒,饮着旱烟?我无从得知。
毕节的乡村距离我们足有两个多小时的距离,所以人们不常回去,只有每年祭祖与新年时,我才能见到您。
一年,我长高了,您未曾改变;
一年,我叛逆了,您未曾改变;
再一年,我哭了,您就与时间叛道,长眠黄土。我就此长大。
葬礼上我没哭,我看着黑木棺材忽地想起,这曾是您自己平淡地指着这木材说:“就它了吧……”
我们总在葬礼上学着坦诚,又在转过头时暗自神伤。我们能坦然接受死亡,又无法释怀,当我们作为旁观者,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岁月在您面前流逝,当我们作为亲历者时,也无法改变岁月的荏苒,只有对着命运点头黯然神伤。就像奶奶在棺中沉默,我们就披上麻布,跪在她跟前,我看着最后一次修剪的指甲,母亲第一次哭红的双眼,第一次充满人群的小屋,第一次锣鼓喧天的日子,第一次灰烬抚上我的脸庞,道士的念诵声,屋口的符纸……奶奶,您再等等,我受过的伤,您在深夜借着煤灯找的创口贴,还没能让我愈合,您在母亲打骂我时挡住我的身影,我还没能记下,再等等,我还没记住……
爷爷,当奶奶不再是您身边的炉火时,不再是您小屋的月亮时,不再是您的一日三餐时,当您形单影只,当您孤身守独时,您会不会怪这造化弄人?会不会怪这芸芸人世?
我会怪,怪这月寒日暖,怪它来煎人寿……
当您的大儿子离开人世,当您的妻子长辞,当我们不常在您身边,当您自己挑选木材制棺时,当您离开时,您怎想这人世?
您别离开,我还没记住冬天刺骨的寒冷您怎样度过,孤独的四季,您如何走过?
您早餐吃什么?中餐尝什么?晚餐又是否保留着温热的温度?当拨不通的电话在手机里徒劳转圈,电视闪着花白的画面照着空荡的小屋——每一个孤独的岁月,每一句无法说出口的思念,到底在哪里?
鼓乐齐响,纸钱纷飞,月寒孤挂云枝,曾经总说“再见”,这一次,真的再见。
当我长跪不起时,您长眠不醒。等到雪花纷飞,它落到您坟头,落在我心头——这算不算共白头?您终于见我不再幼稚的一面,我也窥见您最童真的一面。
一天一地一方土,一朝一暮一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