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篇《轮转天地》的散文,有条暖评吸引眼球:“凤凰车的故事好怀旧啊,有机会能听听你骑行的趣事吗?”这话像一把钥匙,倏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五十多年前的时光如胶片倒转,在脑海里明明灭灭。最鲜亮的一帧,竟是我与那辆“二八大驴”较劲的往事。
那时的自行车啊,可是个稀罕物。1790年法国人捣鼓出第一辆,1874年才长成我们现在熟悉的模样。等它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依然是寻常人家掂着脚尖才够得着的奢侈品。一辆车一百五六,抵得上寻常六口之家三四个月的嚼用。更要紧的是,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那些年,国家正铆足劲发展重工业,轻工产品都得紧着供应。
我学车用的,是父亲的公车。七十年代中期,每逢他下乡归来,那辆黑色的“二八大驴”往院里一撑,便是我的节日。
学车如习武,第一重境界叫“蹓”。双手紧握车把,左脚踏镫,右腿在地上使劲一蹬——车子便歪歪扭扭地往前蹓。从踉跄几步到滑行十余米,待到能独自蹓出老远,这平衡的关隘才算初窥门径。
接下来便是“掏骑”的功夫。那时的二八车实在高大,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要想驾驭,只得使出这招“钻天猴”:左脚踩镫,右腿从三角梁下巧妙一钻,整个人偏挂在车架上,半圈半圈地蹬着走。现在想来,那姿势活像只偷吃蜂蜜的狗熊,滑稽得很。可在那时,能掏着蹬整圈,已是了不得的本事。
前阵子网上瞧见,竟有专家言之凿凿,说“掏骑”不可能,“掏着骑转整圈”更是天方夜谭。我看了不禁莞尔——这定是没经历过我们那个年代的“自行车启蒙”。那时节,谁家有个半大小子,不是这么“掏”会骑车的?车身之高,逼着我们开发出这套独一无二的“身法”,那歪着身子、拧着车把,吭哧吭哧掏蹬整圈的姿态,是我们整整一代少男,乃至不少少女,关于成长最鲜活的记忆之一。这“不可能”的三字论断,怕是隔了岁月,再也想象不出当年孩子们为驾驭这铁家伙,所能迸发出的全部智慧与韧性了。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午后降临。那天我把车掏骑到县体育场,在空阔的场地上兜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心血来潮:何不跨上横梁?这个念头如野火燎原,再难抑制。我稳住车身,右腿前屈奋力一扬——竟真的骑了上去!
风在耳边呼啸,视野骤然开阔,那份如同雏鹰初次离巢般的得意,让我仿佛真的在飞翔。可转了两圈才发现:上得来,下不去了!试了几次,腿总够不着地,当初的兴奋渐渐化作恐慌。偌大的体育场不见一个熟人,真真是叫天天不应。眼看非摔不可,忽然瞥见南头有堆沙子——管他呢!心一横,车头一扭直冲过去。
人倒是安然无恙,车头却歪成了麻花。我瘫坐在沙堆上,看着那扭曲的车把,忽然笑出声来。这一摔,反倒把骑车的窍门摔通了。
自那以后,我总算能正儿八经地骑车了。不过对“靠右行驶”的规矩理解得过于死板,没少与人撞作一团——那些又是另一段让人脸红的往事了。
如今满大街的共享单车轻巧灵便,再没人需要经历那般笨拙的学车历程。可每当看见少年们骑着车如鱼儿般穿行,我总会想起那个午后,想起沙堆前那个狼狈又快活的少年。我们那一代人学车,学的何止是骑车?分明是在笨重的铁架子上,笨拙地练习着飞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