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景（小说）

老常最近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他进这个新材料制造厂打工才两个月时间，他这个“新花子”员工居然与厂里“元老级别”的季师傅发生了一次剧烈的争吵。争吵的起因很简单，但争吵的结果很复杂，有人甚至说，争吵引起的后果很严重。争吵之后，老常日思夜想，越想越郁闷。

如果事情一定要追根寻源的话，老常觉得，那天如果不去车间后门口撒尿的话，也就没有后来争吵的事情。

其实，厂区偏僻的角落处，有一个公共厕所，只是这个公共厕所离车间较远，来回一次几乎要花5分钟以上的时间。都说春秋还可以，要是炎热的夏天或寒冷的冬天或下大雨的天气，上一趟厕所就遭罪了。因此，老常听说人称外号“季大侠”的季师傅为了大家“省事”，便在车间后门口搭了个简易的小棚，这样大家“方便”时就方便多了。好在车间里都是男人，也就没有了什么“后顾”之忧。

老常初来乍到时，一直上公共厕所，他觉得在车间后门口出门就“方便”，实在有辱斯文。可是，整天游走在车间无所事事的季大侠逢人便说，那个新来的老常每天要上十几趟公共厕所。老常狠狠地瞪了季大侠几眼，没想到他如此欺生。开始几天没理他，后来终于罩不住心中的怒火，愤恨地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还是厕所的记工员？睁着屁眼说瞎话！季大侠被骂后居然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打工频繁上厕所，偷工耍滑挨时光，一天挨它十几次，日落到点就回家。一边说一边背着双手慢吞吞地向车间后门口走去。老常望着季大侠的背影，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他想不明白，他进厂还没有多少天，与他还不是很熟悉，根本没有得罪他，他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后来与一个同事谈起这件事，同事问老常，你是不是刚进厂的时候没有给他上香烟？老常说，我不会抽烟，没带烟，所有同事我都没有上烟呀。同事说，难怪了，其他人不上烟都可以，唯独季大侠很介意这件事。他自己就常说，他每天最少要抽2包烟，没有女人可以，没有烟不行。按照他一贯的说法，即使自己不会抽烟，新来时口袋里也要揣包烟，上上同事，以示友好。老常听同事这么一说，如梦初醒，觉得不会抽烟的自已在这方面似乎确实存在一些问题。

老常进厂两个月来，他始终弄不明白的，还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打工也有十几年了，也换了好几个厂，但从来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哪个厂里的员工，居然可以什么事都不干，一天到晚嘴不歇火的叼着香烟，手机插在上衣口袋里，一根黑色的耳塞线从口袋里牵引着手机传出的声音，从他的下巴处分成两根直达他的两耳。他背着双手，一边慢悠悠地往前晃动着稍胖稍矮的身体，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车间里正在忙碌的同事，一副走马观花的神态。老常刚进厂的那几天，他看见季大侠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是车间主管。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是一名油漆工，这让他惊诧不已，更让他疑惑不解。他问同事，他一天到晚怎么可以不干事在车间里随意晃悠？同事贴着他的耳朵意味深长地说，人家有背景呀！据说县里有个大领导是他家的亲戚。他在这个厂里不亚于进了养老院呢。除了一个月都喷不了几次漆外，人家什么杂事都不用做，工资却照样拿，你说牛逼啵？老常听后，感叹不已，这年头，要想打“好”工，都得有背景！

不过，老常感叹归感叹，但他还是不太认可同事的说法。他认为，越是有背景的人，干事更应该积极卖力才对，否则，不是给“背景”抹黑吗？让“背景”为难吗？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老常彻底认识到自已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那天像往常一样，老常准时上班来到厂里。走进车间，他看见同事们都围在季大侠的身边，听季大侠在说着什么。老常本来不打算凑热闹，但好奇心还是让他停住了脚步。老常看见季大侠满脸通红，正在说他感冒发烧骑着摩托车上班，居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差点开进路边的水塘里。同事小余调皮地说，烧40多度还来上班，你好爱岗敬业哟！惹得同事们捧腹大笑。小余又说，工作重要，身体更重要，应该请假休息几天呀。季大侠对小余说，你孬呀，请假扣了全勤奖，你给呀？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厂里来！不说了，我现在支撑不住了，我去睡一会儿！季大侠说着便揺摇晃晃地向车间后门口晃去。上班时间到了，同事们各就各位，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老常也上了自己的岗位。

不一会儿，厂领导也进了车间，让老常放下手中的活，去做杂事。老常很不情愿，突然想起季大侠说去睡觉的事，联想到季大侠时常败坏他的声誉，觉得这次是个整他的好机会，故意对厂领导说，我现在很忙，季师傅现在没事，可以让季师傅去做杂事呀。厂领导黑沉着脸，很不高兴地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常一时语塞，顿觉季大侠的“背景”是多么厚实强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常对季大侠的了解也越来越多。除了知道他有很大的背景外，他还知道同事们叫他“季大侠”外号确实名不虚传。他上班不干事工资却照拿，大侠啵？他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出口常跑“顺口溜”，时常蹦出几句文词儿，还词意通达不跑题，同事们夸他有歪才，大侠啵。他嘴叼香烟，与人交谈时，香烟可以用舌头挪到嘴角，不影响嘴皮子张合与人说话，烟始终不掉下来，大侠啵？他可以整晚不睡觉，独自一人去野外放鳝笼，将捕获的鳝鱼第二天带到厂里来卖，挣几包香烟费，大侠啵？虽然50多岁了，但他童心未泯，有次喷漆，他居然将鼓风机不对后门外却对着车间里吹，弄得车间里雾气蒙蒙，把正在忙碌的同事们呛得喘不过气来。有人打电话给领导，领导气势汹汹地跑来，骂他都几十岁的人了，净干些孩童干的事，他咧着嘴笑，大侠啵？车间员工按规定，每天下班之前，须在群里发一天的工作情况汇报，他有次在群里发：今天荷枪实弹，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终于喷毙了几个铁柱子，出色地完成了艰难的任务！大侠啵？厂里偶而开晨会，人员列队站定后，发现不见季大侠，有同事对着车间后门口大声喊：大侠——，开晨会了！喊了半天，才看见他从后门口的隔板区冒出身影来。由于车间狭长，等他缓慢的走来时，晨会已经结束了，大侠啵？……

那天，上班的老常因尿急，第一次来到车间后门口。季大侠的工位因喷漆污染严重，就特地设在车间后门处。因喷漆的需要，车间后门的钥匙一直由季大侠保管。因此，后门开不开，何时开，都由季大侠说了算。季大侠掌握了“方便”之门，平时一上班，几乎无事的季大侠也就习惯性地将后门锁打开，方便前来“方便”的同事。同事们来时，都心照不宣地要上根烟给季大侠。季大侠乐呵呵地接过烟，笑眯眯地叼在嘴上，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一丝烟雾来，一副心满意足特别享受的样子。

老常急匆匆地走过来时，季大侠正坐在后门口看手机。见老常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佯装吃惊地说：“哟，常师傅，稀客呀，欢迎欢迎。早知你过来，应买个万鞭炸一下呀！”老常瞪了季大侠一眼，拉开后门，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不仅让老常开了眼界，也生发了争吵的祸根。

老常看见后门外不远处的院墙边，有一片茂密的小竹林，如美丽的风景画般，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方便”之后，情不自禁地走向小竹林，发现这些小竹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给黄瓜豆角搭架的好材料，让他喜出望外。他正在为缺少搭架的材料而发愁呢。没想到，这次到后门口撒了一泡尿，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有如此意外的收获。他仔细看了看小竹子，个个都如拇指粗，凭他多年的经验，他断定是野生的小竹子，而不是人工培植的。老常窃喜不已，当即决定明天带把刀来，趁下班的时候，砍它2捆带回家。

老常的心思季大侠哪里知道，等季大侠发现门后院墙处的小竹林突然在眼前消失时，小竹子一个个被剃成了光棍，已经一排排立在了老常家的菜园地里。

季大侠如火烧屁股般，急得在车间里团团转，问张三不知道，问李四不清楚，气得他破口大骂。虽然这片竹林是野生的，但他在管理方面也花了一些时间，为了让小竹子长得茂盛，他每年都要买一些肥料，让小竹子吃饱吃好。小竹子除了他自家用之外，他每年春夏之际砍成竹扦上街卖，畅销无比，挣了不少香烟费。现在小竹林居然凭空消失了，怎一个气字了得！

季大侠毕竟是季大侠，他的脑子就是转得快。他想，既然竹子是在厂院内，人想带竹出院大门，必经门卫处。于是，他急匆匆地来到门卫处，一打听，让他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老常偷砍了他的小竹林！

他猛虎下山般冲向车间，一把揪住正在干事的老常，质问他为什么要砍他的小竹林。老常个子高，轻而易举地用手叉住了季大侠的脖子。老常说，这是野生的小竹子，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我不能砍？季大侠说，虽然是野生的，但一直都是我施肥浇水在管理！你今天下班后如果不把小竹子给我弄回来，我就弄死你！老常说，那就走着瞧！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纠缠不放，同事们见状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俩拉开。

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季大侠与老常因此成了真正的仇人，你见我横眉冷对，我见你黑脸相待。

要说人生在世后事不知，此话还真是一点不假。老常做梦也没有想到，季大侠后来居然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那天，老常像往常一样，在车间搬运一箱箱新到的铁器配件，往铁架上摆放。季大侠像往常一样，背着双手，在车间里晃悠，晃到老常旁边时，他突然发现承重的货架正在倾斜，向蹲在地上整理货物的老常倒去。货架上全部都是重件物品，倒砸下来，老常小命难保！季大侠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用力抓住老常的胳膊，闪电般拖出好几米远，刹那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货架倒地之处灰尘腾空飞扬，把整个车间的人吓得不轻，一个个惊慌失措地跑来观看。

事故发生之后，厂里开了安全会，对季大侠舍身救人的行为进行了表彰，并给予了1000元的奖励。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季大侠居然没领奖。他说，救我的仇人老常，不是我有意为之，而是我的本性使然。虽然我在抽烟方面喜欢沾点大家的小便宜，手头上有时买烟的钱也不充裕，但这1000元我不会要。我建议厂里在安全方面多投点资金，更换一些陈旧的货架。这次倒塌的货架就是因为架脚腐烂，年久失修，才差点酿成人命大祸。季大侠刚说完，会场响起了不断的叫好声和响亮的掌声。老常更是感动不已，一再感谢季大侠的救命之恩。

后来的日子里，老常时不时地拎一些烟酒送给季大侠。季大侠开始收了一条烟，后来都一一拒收了。

厂里打工的日子依旧平常一样，平常，平静。老常这天像平常一样，在自己的岗位上，平静地干着自己的事。季大侠叼着烟，慢悠悠地晃到他身边，小声说，常师傅，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老常居然受宠若惊般说，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尽力而为！季大侠说，前些天骑摩托车下班回家，正遇交警查车。车被交警队拖去了，说我无证照驾驶要罚款，套牌还要罚我5000元！我又不懂，原来废弃的摩托车车牌我舍不得扔，就装在了新买的摩托车上，哪知道不能用，用了就是违规，说套牌牲质恶劣，要重罚。我听说你家交警队有背景，能不能帮我去活动活动，想想办法少罚点款，尽快把车子弄出来。老常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家的背景哪有你的背景大呀。我家的背景顶多只有乡下露天放电影的那个布幕那么大，你的背景恐怕要比电影院里的屏幕还要大吧？季大侠长叹一声，说，哪有什么背景，具体情况以后会详细告诉你。

这个年头，有关系就是好办事。老常给交警队里的儿子打了个电话，事情很快就办妥了。季大侠无证驾驶被罚了300元，并责令他去办驾驶证照，这是无法免除的。套牌找了个因他是农民不懂交规的理由就免罚了。季大侠骑回摩托车，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季大侠决定下班的时候，请老常到饭店去吃个饭。老常知道后，问季大侠，是你请客还是我请客？季大侠说，当然是我请！你家儿子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老常说，那我就不去了。季大侠急了，这是为什么？老常说，是你的车子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季大侠明白了老常的意思，说，行，听你的。

两人下班后，来到了县城的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瓶酒，炒了几个菜，边喝边聊了起来。聊到背景的事，季大侠无奈地揺摇头，说，厂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有很大的背景，我也默认了他们的认为，我觉得作为一个打工人，被人认为有背景，倒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你摆出一副高深莫测有背景的样子，人家就自然尊重你，最起码能被人高看一眼，更没有人敢欺负你了。这是我多年来打工的心得。

老常越听越湖涂，既然你没背景，那你在厂里除了喷漆外，怎么可以不干一点事？

季大侠听后，哈哈大笑。他说，今天就咱俩，像兄弟一样，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多年前在另外一家厂里做漆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工资虽然高，但身体吃不消，最后把身体搞坏了，不得不辞职来到了咱们这个厂。进咱们这个厂之前，我做了一个了解，咱们厂因喷件很少，但又不能没有漆工，所以，招工时，给的工资极少，没有人愿意干，工资给高了，厂里又不划算，因此，一直招不到人。一个月都喷不了几次漆，这种情况正适合我，虽然工资低，但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于是，应聘时我提出了一个前提条件：工资太低了。除了喷漆之外，我什么事都不干。如果行，我就进厂，如果不行，我立马走人。厂里无奈，只好答应了我的条件。时间过得好快，一晃眼就10年了。

老常像听评书一样，认真听完了季大侠的讲述，半信半疑地看着季大侠，笑着说，你在蒙我吧。季大侠很真诚地说，平时在车间里，可以一蒙二唬三扯淡，但今天我说的，全是真心话。什么背景不背景，其实，一个厂就是一台戏班子，打工人都是各司其职的演员，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演着不同的角色，无论演好演坏，都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职场如江湖，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汹涌，我们无法改变很多东西，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去适应。为了生存，人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有时还要忍辱负重前行，没有办法，这就是打工人面对的残酷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劝慰自已，眼望未来，岁月悠长，一切过往，都是人生的插曲。一句话，听天由命，顺势而为吧！

老常惊讶地看着季大侠，万万没想到，文化水平不高的他，竟然有如此深的人生感悟。

两人边喝边聊，聊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酒馆。迎着凉爽的夜风，两人愉快地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