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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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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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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下,藏着时光的琥珀

我站在那棵苦楝树下,风轻轻拂过,苦楝花的紫色碎影在眼前晃啊晃,恍惚间,又把我拽回了七零年代。

那时,大哥可是家里的骄傲,是第一个吃上商品粮的人。每个周末,村口那条黄土路就成了我满心期待的“希望之路”。我眼睛死死地盯着,耳朵竖得老高,就盼着那熟悉的“叮铃”声——大哥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回来了!车把上挂着的帆布包,就像藏着无数宝藏的魔法袋。

“哥,今天带了啥?”我们几个小的,像一群小馋猫,围着大哥叽叽喳喳。大哥总是笑着,不紧不慢地打开帆布包。有时候是几个白面馍馍,那白白软软的样子,在我们眼里就像天上的云朵;有时候是一包红糖,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最让人眼睛放光的,是用油纸包着的桃酥,油纸上渗出的油渍晕染成云朵状,光是闻着那香甜的气息,感觉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

“别急,都有份。”大哥说着,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顶上。每天,他就掰一小块给我们,那一点点甜,在我们嘴里能化好久好久,仿佛要把整个春天的期待都含在舌尖。我心里一直有个隐隐的害怕,害怕哪天大哥不再带好吃的回来,害怕这短暂的甜蜜会突然消失。

那时候,整个村子都在挣工分。父亲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只留下锄头与地面碰撞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母亲呢,就像一台永远不停歇的老织布机,在灶台和自留地之间来回穿梭。苦楝树下常常堆着等待分配的苕薯和瓜果,会计拿着工分本,扯着嗓子挨家挨户地喊名字,那声音干涩得像晒裂的豆荚。

我总看见母亲数着分到的东西,眉头越皱越紧,最后长长地叹一口气。那叹息,和苦楝花的苦涩一起飘在晒场上空,轻得几乎看不见重量,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秋深了,苦楝树的果子熟了,金黄色的楝子落了一地,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我们这群孩子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把楝子一颗颗拾起来,在衣襟上使劲擦得锃亮。二哥最机灵,他用桑木杈和自行车内胎做成弹弓,我们立刻把楝子当成子弹。晒场上立着的破瓦罐成了我们的靶子,“啪”的一声,楝子弹在瓦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就像我们心里炸开的快乐烟花。

“看我的,肯定能中!”我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有时候也会偷偷瞄准树上的麻雀。可楝子太轻了,总是差那么一点儿,麻雀“扑棱”一下就飞走了,留我们在树下干瞪眼。玩累了,我们就躺在苦楝树下,把楝子一颗颗抛向空中,看着它们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仿佛要把童年的欢乐都抛向云端。那时候,我们心里只有简单的快乐,可偶尔也会担心,这样的日子会不会突然被什么打破。

包产到户那年,苦楝树好像也感受到了变化,突然开得特别旺。紫色的花云笼罩着正在丈量土地的人群,大人们脸上的皱纹里夹着将信将疑的笑意,就像干涸的河床上突然冒出的细流。大哥不再往家带馍馍了,他开始往家捎化肥和农药。土坯房慢慢变成了砖瓦房,又变成了二层小楼。新楼房的白瓷砖映着苦楝树的老树皮,就像两个时代的对峙,一个锃亮如新,一个斑驳如旧。我心里既期待着新生活,又对过去的日子有些不舍。

如今,大哥已经退休多年,背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年轻时在厂里落下的腰伤,让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运转得有些吃力。好在大嫂总是搀着他,每天傍晚,他们都会在苦楝树下散步。他们走得很慢,大嫂会指着树,轻声说着家常,大哥就“嗯嗯”地应着。有时候走累了,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夕阳把苦楝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他们的岁月都拉长。

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坟头就在苦楝树能望见的山坡上。母亲走的那年,苦楝花开得特别盛,紫色的花瓣落在送葬队伍的肩头,就像一场紫色的雨,像是母亲最后的送别。父亲走时正值早春,苦楝树还未及开花。临终前,他嘴里还念叨着要看今年的收成,可再等不到楝子成熟的秋日了。

记得父亲常说,苦楝树浑身是宝,树皮能驱蛔虫,叶子煮水可治疥疮,连那些苦涩的楝子,晒干了也能入药。母亲总会在深秋收集落地的楝子,用针线串成念珠般的链子,挂在灶台边阴干。谁家孩子肚子疼了,她就取下几颗,研成粉末拌在粥里。那味道苦得人直皱眉,可真能止痛。

“妈,这药太苦了。”我每次喝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抱怨。

母亲总是温柔又坚定地说:“良药苦口,喝了病就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楝子里的毒性需用灶火煨过才能化解。母亲是童养媳,不识字,却凭着祖辈的经验,总把药链悬在灶台上方,让每日的炊烟慢慢褪去它的烈性。我心里一直敬佩母亲,又有些害怕那些未知的毒性,害怕不小心出了差错。

现在的苦楝树还在老地方站着,“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这宋代诗人笔下的景致,如今只剩老树独自绽放。五月里,细碎的紫花依然开得热闹,却再没有孩子蹲在树下等待什么。秋后的楝子落在地上,也再没人捡来当弹弓的子弹,更没人记得将它们串成治病的药链。偶尔会有城里来的孩子,好奇地捡起几颗楝子把玩,但很快就会被各种精致的玩具吸引走注意力。

大哥退休后喜欢坐在树下喝茶,他的搪瓷杯上还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有时候他会指着树,感慨地说:“这苦楝子,现在嚼着倒有点回甘。”说完又补充道:“可惜现在的年轻人,连它是个药都不知道了。”我听着大哥的话,心里也有些失落,那些过去的记忆,好像正在慢慢消失。

我们兄弟几个,如今都各自有了家业。四哥的儿子考上了研究生,在江浙一家大型外贸电子公司当工程师;三哥的女儿在省城大医院做护士长;细姐含饴弄孙了,一辈子喜欢操儿女的心。每到过年,大家都会回到老屋,在苦楝树下支起大圆桌。大嫂张罗着饭菜,大哥就坐在主位上,看着满堂的儿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像是要把所有的幸福都装进这条缝里。那一刻,我心里满是温暖,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有了意义。

我明白,不是楝子的味道变了,是我们的舌头尝过了太多滋味。那些饥饿的记忆、等待的焦灼与凭票供应的年月,都化作苦楝子表皮上的白霜,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些用楝子当子弹的午后,那些为一块红糖雀跃的日子,如今想来,竟比现在孩子们满屋的玩具更让人怀念。

苦楝树还是那棵苦楝树,年年开花,岁岁结果。它见证了我们一家从贫穷到富足,从分离到团圆。树皮上的裂纹像是岁月的刻痕,记录着那些已经远去的时光。五月的紫花,秋后的黄果,依然如约而至,只是树下的故事,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来讲。

有时我会独自站在苦楝树下,看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父亲扛着锄头出门的背影,听见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声响,还有我们几个孩子蹲在树下等大哥回来的模样。那些记忆,就像苦楝子的味道,初尝是苦,回味却带着丝丝缕缕的甘甜。

苦楝树开花时,我总想起梅尧臣的“蔌蔌楝花风,点点斑斑雨”。那些飘落的紫花,像极了我们这一代人零星的记忆碎片。而范成大“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的词句,又恰似母亲当年串楝子时,衣襟上沾染的淡淡药香。

如今的生活,就像熟透的苦楝子,不再有当年的苦涩。大哥大嫂的相濡以沫,兄弟姊妹的和睦相处,儿孙辈的出息有为,都是对那个艰难年代最好的告慰。苦楝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春风中摇曳,在秋阳下结果,把我们的故事,都藏进它年轮的纹路里。

前些日子,听说城里有人高价收购苦楝树皮,说是要提取什么天然杀虫剂。村里的年轻人拿着锯子跃跃欲试,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些被锯倒的树、消失的记忆在我眼前不断闪现。还好,老人们拦住了他们。大哥拄着拐杖站在树前,只说了一句:“这树啊,救过我们全家的命。”苦楝树依然沉默地站着,树皮皲裂处渗出淡黄色树脂,宛如我们童年时收集的松脂标本,在阳光下像凝固的泪滴。我想,它大概早就知道,自己的价值从来不在那些被标价的成分,而在那些被时光酿成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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