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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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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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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防的城市

奶奶老了。几个月来,她没日没夜唠叨家乡樟树村的事儿。

奶奶对孙女雨伞说:“你太婆是上下三村公认的织布能手,山外贩布的每回来村里收布,都先上你太婆家收,不够了,再去其他人家收。你太婆现在还在老家织布。”

雨伞的爸说:“妈,我外婆早去世了。”

奶奶说:“瞎话,你外婆昨天到集市上卖了布,来家里吃了中饭才回去的。”

爸扭头对女儿说:“伞儿,你奶奶糊涂了。她离开家乡来到鹿城,差不多有五十年没回去过了。”

奶奶对雨伞说:“老家村头有棵樟树,十来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荫有几间屋大。夏天,全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树底下纳凉。”

爸对雨伞说:“这倒是真的,我八岁离开老家,虽然没回去过,但还记得村头的那棵樟树。”

雨伞盯着爸说:“说不定太婆还在樟树村,你又没回去过。”

奶奶对雨伞说:“你太婆捎话来,她孵了几十只鸡娃,黄绒绒的。明天你去抓几只过来,养在院子里。”

雨伞一家租借在一间房屋的二楼,爸扭头望望窗户,树梢在晃动,一只鸟雀喳喳叫。他回头对雨伞说:“奶奶糊涂了,我们家哪来的院子呀?。”

几个月来,奶奶没完没了唠叨,说的都是她小时候的生活。奶奶说她从小就淘气,不愿跟妈学织布,常跟着二哥上山捉野鸡,爬树摘酸枣,下溪抓鲫鱼。其实她最喜欢的是跟着大哥上山放羊。

奶奶说:“家里有几十只山羊,赶到青山上,白了一面山坡。”

今天要搬家,雨伞全家人大清早就忙碌开来。拆除掉古老街道,建造高楼大厦,鹿城像涟漪,一圈圈扩大。从小到大,雨伞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了。

新家在城市边缘的一座村庄里,一片土地围绕着村舍。土地上早已不种庄稼,野草自由生长,灰色野兔在草丛中出没,鸟雀飞飞落落。再过些日子,这片土地上也会竖起高楼大厦。

搬好家,雨伞坐在屋檐下,翻看手机里的微信。一个叫帆的大学同学来信说,他要来鹿城找雨伞。

雨伞问他:“干吗要离开家?”

雨伞大学是在外地上的,毕业后又回到鹿城寻了份工作。父母在那里,那里就是她的家。

帆目前的家在常州。雨伞听他说过,他还在娘胎里就跟父母亲从一片咸碱地上迁徙到了常州。

帆说:“我大学毕业就离开家了,在十来个城市呆过,一直在漂泊。”

新家淹没在杂乱的村舍中,没有门牌号码,雨伞只得把自己家的大概方位告诉了帆。

雨伞徒步向南行走,她要去寻找奶奶的故乡樟树村。

收割完庄稼的平原坦露着胸脯,广阔无垠。雨伞走了几天,还望不见山的影子。奶奶说,她的故乡在大山深处,村后的山尖都柱着天了。

平原无节制地延伸,就在雨伞绝望之际,天边出现了一抹淡灰色的雾霭。雨伞朝前方奔去,雾霭由淡灰变成浅蓝,由浅蓝化为翠绿,一片绵延起伏的山丘挡住了雨伞的视线。

奶奶说的故乡肯定就在这一片山丘中。

雨伞行走在山的皱褶里。一个老人赶着一群山羊缓慢地爬行在山坡上。坡上阳光灿烂,老人的白发泛着银光。

雨伞紧走几步,上前问:“老人家,你知道樟树村吗?”

老人手一挥,说:“前面村庄叫樟树村的真还不少。乡人偷懒,村头有棵樟树就顺口叫樟树村,有棵枫树就叫枫树村。”

雨伞问:“老人家要去哪里放牧?”

老人仰脸长叹一声,指着前方说:“到山那面的村子里安居。家乡的村庄要拆迁了,从此再也没有家乡了。”

雨伞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上攀登。山路凶险,贴在悬崖峭壁上。爬到半山,雨伞看见一个村庄藏在山窝里,村头有棵樟树。

雨伞兴奋极了,奶奶的村庄原来藏得这么深。绕过村头那棵大樟树,雨伞向村庄走去,山道上落叶蓬松,嗦嗦响。村舍随着山势,高高低低散布在山坡上。屋脊上没有炊烟,村庄默默地蜷伏在那里,安静得能听见屋檐草飘动的声音。

村庄里空无一人,静寂得让人心里害怕。转过一个山角,雨伞看见一个老人挥动锄头在挖地。山坡上的梯田淹没在野草中,田埂上的稻草人让风刮走了笠帽,折断了一只胳膊。

雨伞大声问老人:“大伯,这是樟树村吗?”

老人说:“村头是有棵樟树,但叫不叫樟树村早已忘记了。”

雨伞问老人:“村里人都去哪里啦?”

老人说:“不晓得。村里人家先后都迁走了。忘了从哪天起,一觉醒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雨伞想,这是一个人的村庄,应该不是奶奶的家乡。

雨伞翻山越岭,继续寻找奶奶的家乡。一路上遇见好多个村头有樟树的村庄,但进了村,发现都是空村。

雨伞在深山里转悠,终于看见一个村头的樟树下一群儿童在玩耍。

雨伞朝村庄走去。妇女们坐在屋檐下编织竹篮、箩筐等家什,篾条在她们手指间灵活地跳跃。

远处,太阳正快速落下,有农人掮着犁,牵了黄牛,踏着田埂路归家。大圆月亮升起来了,正巧滾落在黄牛弯弯的牛角中间,照得归家路明晃晃的。

之后,雨伞看见村中人家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有风吹来,烟慵懒地飘散开来,在屋脊上闲逛。

雨伞在村庄中来回走动,村庄的夜晚令人欢喜。月亮照得一地青白,村前稻田浅黄一片,朦朦胧胧恍如梦。蛙声浩浩荡荡,远处的溪流闪着银白的光。

有人敲门,吵醒了雨伞。光柱从大大小小的门缝中射进来,变幻着奇异的图案。

雨伞打开门。帆背着行囊,满脸汗珠。

雨伞说:“你来得真巧。我去寻找奶奶的家乡,在深山里转悠了一个月。昨天深夜才回到家。”

帆低头翻看了一阵手机,说:“你三日前不是忙着搬家?”

雨伞说:“你手机上的日历肯定出故障了。”

帆说:“日期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漂流到了一个新的城市。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视为家的城市。”

雨伞说:“那好,今天我就陪你上街逛逛鹿城。”

雨伞和帆出了门。寻找奶奶的家乡才一个月,雨伞觉得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街道宽阔笔直,高楼大厦林立,那些弯曲的小巷、古老的房屋都不见了。

雨伞和帆顺着大街走,高楼大厦绵延不绝,没有尽头。太阳已升到街两旁高楼大厦的中央,热辣辣烫人脸。雨伞和帆大汗淋漓,只好走进附近的一幢高楼。

进了高楼,雨伞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座城市。大街笔直,通向远方,公交车穿梭往来。有不少人牵着狗、抱着猫,漫步在林荫道上。街道两旁挤满了超市、菜场、餐馆等店铺。

雨伞和帆顺着大街逛。逛了一会,发现回到了原地。帆对雨伞说:“我预感这座城市的街道是按照圆圈设计的,我俩换几条街走走,验证一下。”

于是,雨伞和帆又逛了几条街,结果不出帆的预测,都是回到了起点。

正逛着,雨伞看见远处有一条溪流,闪烁着光亮。她对帆说:“溪流总不会原地打转,我们乘船去。”

溪边有一个戴笠帽的老人在钓鱼,他正和泊在岸边小木船上的年轻人在讨论什么。

雨伞和帆上了船,年轻人荡开双桨,小木船顺流而下。大约一个小时后,小木船又回到了起点。年轻人跳上岸,和戴笠帽的老人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热烈讨论起来。

帆对雨伞说:“我明白了,这个城市的设计者,准确的说是缔造者,运用圆圈理论设计了城市。其目的尚且不好下结论,但创意蛮新鲜的。”

帆和雨伞离开溪流,来到了一片开阔地。

一群老人正在跳广场舞。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白发老太太,不由分说,拉着帆和雨伞就走。一个老头迎上来,对老太太说:“你眼花了,这是两个年轻人。”

老太太说:“年轻人咋啦?提前适应一下晚年生活。”

老头不住地捣头,说:“也对,进了这座城市就出不去了。我们来到这座城市时,也只他们这般年纪。”

雨伞听了老头的话,脊背一紧,牢牢拽住了帆的手。

城市里渐次亮起了灯,估摸大楼外面的鹿城已是黄昏时节。雨伞对帆说:“我们抓紧回家吧。”于是两人赶紧找出口,可转遍大街小巷,从起点回到起点,总也找不到出口。

估摸外面已经深夜,回不了自己家了,雨伞蹲在地上来呜咽哭。

帆有点烦躁,大声说:“别哭了,我比你更惨,你只是回不了自己的家。我原本要去寻找一个能视为自己家的城市,却被困在这座不设出口的城市里。”

一个年近半百的清洁女工走过来,用扫帚敲着畚箕,对雨伞说:“姑娘,干吗要出去呢?我十八岁来到这座城市,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

雨伞哭声更响了,震荡在大街上。

一个臂戴袖标,鬓角有白发的保安跑过来,说:“别哭了。进到这座城市,就不用想出去了。我的职责就是抓那些想离开这座城市的人。”

雨伞止住了哭,抬头说:“可这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出口呀?”

保安说:“是的,这座城市没有出口。可有人不这样想,一天到晚琢磨怎样离开城市。”

雨伞感觉周围气氛有点异样,便立起身,扭头四下张望,发现帆不见了。

很多年后,雨伞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依旧生活在这座设防的城市里。雨伞对帆的突然消失仍耿耿于怀。

2025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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