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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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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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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夜

这里原先是个村庄,村民搬迁后成了一片废墟,现在冒出来一个夜市。说是夜市,其实也就是废墟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点心摊,烧烤、馄饨、炒面、生煎,应有尽有。卖西瓜、梨子、香蕉等水果的,卖脸盆、碗筷、洗衣粉等日杂用品的,就在点心摊周边地上铺一张塑料纸甩卖。

废墟那边是灯火辉煌的城市,这边是几个黑暗的村庄。村庄的土地被征收了,房子还没有拆迁,村民就把它租给乡下来的农民工。夜市很热闹,夜里下班的农民工都到这里吃些点心,再顺便买点日用品回家。

一个夏夜,从不到夜市吃点心的禾生被生煎的香味拖住了腿。他坐了下来,要了一份。桌子对面是一个年轻女人,嘴对着酒瓶子喝,身子东倒西歪,嘟囔着什么。禾生埋头吞落生煎,他又要了一份。

对面的女人忽然伸过手来,抓住禾生的手背,说:“哥,陪我喝瓶酒。”喝过酒的女人手劲很大,抓痛了禾生。

禾生抽出手,低头说:“我不会喝酒。”

女人立起身,歪歪扭扭走到禾生身旁,把一瓶啤酒敲在桌上,说:“男人不会喝酒不算男人。”

禾生头更低了,下巴差点磕到桌沿边。

女人忽然脚一软,跌倒在地上。她坐起来,双手蒙住脸,放声大哭。

摊主摇摇头,说:“醉了,醉了,都喝了七八瓶了。”

旁边几个食摊里跑过来一些人,围绕着女人歪脖看,都摇头说不认识这个女人。夜市那边有几个村庄,谁晓得她住哪个村呢?

月亮悬挂在空中,一地青白。夜深了,夜市里只剩下几个摊位,三五个食客,不会再来客人了,摊主急忙收摊。

四周无人,月光洒落下来,嘶嘶发响,禾生只好搀扶女人回自己的出租屋。女人醉成了一滩烂泥,把她搀扶到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禾生二十五岁了,还没接触过女人的身体,贴近女人的肉体心慌,松开手,女人的身体又朝他斜挂过来。累出了一身大汗,总算把女人拖曳到家了。

房东为赚钱,把一间屋子隔成二间出租。屋里狭窄,只一张小床,一张小方桌。禾生把女人抱到床上,再寻一只纸板箱,拆开来铺在地上。夜已深,禾生疲乏极了,倒头便睡着了。

转日上午,女人醒了。她坐起身,瞪大眼睛四下看,屋里只有一个年轻男人。

禾生慌忙说:“昨夜你喝醉了,夜市散了,我不晓得你住哪儿。”

女人望见角落有一卷铺盖,脸一松,笑了。女人笑起来眉眼弯弯,禾生觉得真好看。

女人望着禾生,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从没见过这么黑的人。女人说:“你真黑。”

禾生说:“农民哪有不黑的。”女人的眼睛让禾生想起月亮,虽不那么明亮,但很温和。

女人坐在小方桌旁,喝着稀饭对禾生说:“我叫玲。”她说她三岁就跟爹妈从山里来到了城里,念完初中就去服装厂打工了。

禾生说:“你算是城里人了,我来城里还不满一年。村里年轻人走光了,我是最后一个出山的。”

玲说:“我那里算城里人呀,打记事起,一家人就被拆迁队撵着跑,记不清搬了多少次家了。”

禾生说:“我在工厂里上夜班,每夜零时下班,夜班工钱多一点。”

隔壁传来炒菜的香味,玲慌忙走了,说她还要回家烧中饭,去晚了挨妈骂。

接下去的日子里,禾生夜里下班回家,不再倒头就睡。冲凉后,坐在门口看月亮。看着看着,他就想起玲温和的眼睛。

一夜,月亮悬挂在门前树梢上,远处,田野银白,水塘闪光。禾生坐在门槛上,抬头看月亮。玲突然从月光中钻了出来,禾生搓把眼睛,身子僵硬了。

玲手里拎着几个袋子,说:“禾生,我俩喝酒。”

禾生慌乱回屋拿出小方桌,放在门前月光底下。禾生从玲带来的塑料袋里取出一盒生煎,一袋花生米,一扎啤酒。

那一夜,玲对禾生说了很多话。玲说,她爹在街上蹬黄包车,妈是环卫清洁工。哥的老婆跑了,扔下两个上学的侄儿。哥经常酗酒,清醒时就到建筑工地搬砖,打几天散工。哥经常向她要钱,她不给,父母就打骂她。

玲一杯接一杯喝酒,酒到了肚子里就变成了话。好像平日有人不让玲说话似的,她抢着说话。

禾生插不上嘴,默不作声坐在矮凳上听玲说话。

玲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话头,问禾生:“你怎么不说话。”

禾生说:“我嘴笨,一日说不了三句话。”禾生告诉玲,说他爹妈还在家乡种地。他不喜欢城市,不想当工人,想回家和父母一起种地。

这一夜,玲和禾生互相说了很多很多话,直说到月亮惨白无光,贴在天边。禾生很惊奇,自己变得会说话了。玲觉得舒畅极了,平日自己从不向别人诉说心中的烦恼事。

此后,深夜里,玲三天两头来禾生家,俩人吃生煎、花生米,喝酒聊天。

秋天来临了,田野上杂草日渐枯黄,树

上落叶一天比一天密集,没风的日子里也感觉有风在吹动。

一夜,玲问禾生:“你怎么从来不问问

我在做什么工作呢?”

禾生说:“干什么都一样呀,挣钱吃饭。”

玲告诉禾生,她原先在服装厂上班,如

今在夜总会上班,陪男人喝酒、唱歌。夜总会上班比厂里上班挣钱多。

禾生一震,眼光发直。厂里的工友们经常讥笑夜总会小姐,说她们上班陪笑,下班陪男人上床。

玲说:“我哥不知道我现在一个月的收入有多少,我已偷偷攒下一点钱。”

禾生坐在那里发呆。听说玲在夜总会上班,禾生心猛然一缩,就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喜欢上玲了。

玲看出了禾生的心思,说:“今后你每夜下班后来接我回家。”

转日夜里,禾生下班后就去夜总会,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等玲。梧桐树干粗壮,枝叶茂密,灯光穿不透,投下一大片阴影。夜已深,小姐、男人们陆陆续续从夜总会大门出来,站在街边候车。他们喝了酒,精神亢奋,互相嬉笑打闹。间或,有男人搂抱着小姐扬长而去。

玲和几个小姐从大门出来,她望见了梧桐树下的禾生,撇下姐妹们向他跑来。

禾生骑上电瓶车,玲双手抱住禾生的腰,脸贴在他背上。风在呼啸,玲感觉电瓶车飞起来了,她喜欢自由飞行的感觉。

从此,禾生每夜下班后到夜总会接玲回家。一个月黑风高夜,到了禾生家门口,玲跳下电瓶车,说:“我不回家了,今夜就住你这里。”

春天来临了,空气不再单调,搀和了树叶、花草的味道。

一夜,禾生在梧桐树下等玲,等了很久,不见玲的身影。夜深了,小姐和男人们不再成群结伙出来,隔段时间,才零零落落出来几个人。

禾生累了,背靠梧桐树闭了会眼睛。睁开来,突然看见了玲,她被一个男人搀扶着,上了一辆出租车。

转夜,玲走出夜总会,梧桐树下不见禾生,她就背靠树干等他。背后,夜总会大门悄然关上了,霓虹灯熄灭了,黑暗突然降临。玲心里一惊,在霓虹灯下生活了这么些年,她还没见过霓虹灯熄灭后的情景。

昨夜喝醉了,玲隐约记得自己到了一幢大房子里。中午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房间里。进来一个男人,请玲下楼吃饭。玲慌张冲出屋子,在街上飞奔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下来。

今夜禾生不会来了,玲只好叫辆黄包车回家。村头夜市已散尽,天上没有星光,村庄蜷伏在前方,比夜更黑暗。一个人走夜路,玲害怕极了,认识禾生前也是一个人走夜路,但从没害怕过。

玲到了禾生家,门大开着。禾生一个人在喝酒,玲知道禾生平时滴酒不沾,只有她来了才一道喝酒。

玲在桌边坐下,细声说:“昨夜喝醉了,说不清楚家住哪里,客人就带我回家了。”

禾生冷脸、梗脖,闷声喝酒。

玲反复跟禾生说昨夜的经过,说到后来,她自己也明白这种事越描越黑,说不清楚的。

禾生拿起一瓶酒,启开瓶盖,咕咚咕咚仰脸一气灌下。然后一抹下巴,说:“你走吧,今后各人过各人的。”

玲声音粗了,说:“我早已是你的人了,想丢下我?”

禾生突然吼一声,拿起空酒瓶砸向玲。玲满脸血迹,哭着跑了。

一年后,玲去禾生的家乡斑鸠村。弯弯曲曲的山道贴着峭壁攀升,记不清翻过几座山,终于寻到了禾生的家乡。玲进了村,路上落满树叶,野草从石缝中长出来,掩蔽了石阶。一路走来,村中多数人家门上挂着锁,只有几家门前的石凳上坐着老人,玲向他们打听到禾生家。

三间黝黑的石屋横在眼前。一个老妇人拎了竹篮子出门。玲问了,晓得她是禾生的母亲。

禾生妈说:“禾生和他爹在玉米地里锄草,我去送中饭。”

玲拿过禾生妈手中的竹篮子,陪她到山坡上。

山坡上,一片翠绿的玉米林,叶片茂密,遮蔽了泥土的颜色。禾生和他爹在玉米林深处锄草。

禾生妈大声喊禾生过来吃饭,喊了几遍,禾生和他爹才从玉米林里钻出来。

禾生看见玲,橛在地头,迈不动脚了。

玲从竹篮子里拿出两副碗筷,端出一盆菜,大声喊禾生过来吃饭。

禾生拖着腿,慢慢走过来,坐在田埂上,埋头吃饭。

禾生爹正吃着,忽然抬手指着远处山坡上的荒地,对玲说:“年轻人都跑到山外去了,多肥的土地呵!有了人就可以开荒,也种上玉米。”

玲忽然立起身,向玉米林走去,她要从锄草开始,学会干农活。

太阳缓慢地沉落山顶,天还明亮,地已灰暗。暮色中,一行人划过山坡,静止的大山在微微晃动。

回家后,玲对禾生说:“我今天来就不回去了,城市不是我的家。”

禾生不吭声,出了门,到柴房里铺了一张床。回来后,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铺上新被褥。禾生对玲说:“住下吧。”从见到玲后,禾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夜里,玲梦见一片翠绿的玉米林,挂满了粗壮的玉米棒。

好多年过去了。

一天上午,弯曲的山路上走着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男孩。男人背着包袱,女人提着箱子,小男孩绕着大人跑前跑后。

山路起伏,越过几重山后,到了一个山口,看见山下无边无际的房屋了。

小男孩靠紧男人的身体,扯住他的衣襟问:“爹,那就是城市吗?”

男人点点头,长叹一声,不说话。

小男孩向前跑了几步,张开双臂冲山下喊:“我可以到城里上学了。”

男人扭身对女人说:“玲,村里小孩凑不够数,小学撤了。为儿子读书,我们又得出山讨生活了。”

女人拉过男人的手,紧紧握着,说:“禾生,早晚得出山,儿子这辈人再也不会回山里种地了。”

小男孩扭头喊:“爹,快点下山吧!”

男人转过身,望着大山,眼里突然蒙上了泪花。

2025年7月1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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