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继父离婚后,要女儿童谣去阿姨家住一段日子。母亲对童谣说:“你总是要出嫁的,我想提前适应一下一个人的生活。”
童谣抬头望一眼母亲,母亲眼神忧郁,这让童谣很不安。
母亲和生父离婚时,童谣才八岁,她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在童谣的记忆中,母亲从未对她大声说过话,总是细声软腔,好像欠她什么似的。母亲的说话声常常轻得像耳语,童谣不耐烦,说:“妈,你大点声好吗?”母亲一愣,声音更细了。
从别墅的铁栅门望去,是一条明亮的溪流。溪水平静,缓慢地流淌着。离婚时,母亲从继父的房产中挑选了这套别墅。她对童谣说,房子的大小、品质并不重要,环境安静是首选。
关于母亲的过去,童谣只知道母亲原先是教师,和生父同在一所乡村中学任教。母亲离婚不久,就嫁给了私营企业主赵元甲。再婚后,母亲就辞职到了继父的企业,帮他打理生意。
母亲对童谣说:“去阿姨家住一段日子吧!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童谣不想去阿姨家,母亲就天天催她去。
清晨,童谣在院子里散步。薄雾还未散去,白色的房子漂浮在绿草坪上。草坪刚修剪过,散发着浓烈的青草味儿。
童谣大学毕业后,就在继父的企业里工作。母亲和继父离婚后,自己是留下工作,还是跳槽?童谣心乱如麻,她晃晃头,决定不再去想。童谣抬头看见母亲的身影晃动在几行海棠树间。她走过去,母亲正捧着一本书在读,头微微晃动。母亲和继父离婚后,每日清晨,童谣都能看见她读书的身影。
童谣伸手拿过书来看,是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集《月光的合金》。
母亲伸手抚摸着跟前的一片树叶,说:“几十年没读诗了。现在的诗跟先前大不一样了。”
童谣把书递还给母亲,低头想了会,在继父企业去留的问题上,她要母亲拿个主意。
母亲对童谣说:“留下吧,我和你继父离婚是我的原因。你继父是个好人,他没有错处。再说,企业也需要人手。”
童谣挽着母亲的手散步,风拂过脸颊,草地波动起伏。只有在清晨,你才能分辨出花草各自不同的气味。童谣和母亲都不说话,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特有的空气。
一群鸟雀在草地上蹦跳,自由自在。童谣望着鸟雀,突然发问:“妈,日子过得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和继父离婚?”
母亲一愣,停住了脚步,说:“没有为什么。”声音冰冷。
从小到大,母亲的声音总是温暖的,童谣不说话了,挽着母亲的手,在草坪的卵石甬道上绕圈。童谣低头想,继父对母亲百依百顺,总是轻声说话,母亲则对自己小声说话。想到这里,童谣不禁笑出声来。
母亲扭转身,诧异地望了童谣几眼。
童谣大学毕业回家乡后,发现母亲和继父除了日常用语,俩人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今天真热。”
“真热,草儿都晒蔫了。”
“这是燕小厨,女人吃了养颜。”
“放那里吧!”
“对面开了一家宠物医院。”
“看见了,波斯看病方便了。”
“买了一只中药枕头,专治颈椎病的。”
“放你卧室里吧,我不相信广告词。”
看到母亲对继父冷漠的样子,童谣有一种预感,他们早晚要分开。预感变成了现实,但那么快速是童谣没有预计到的。
时间不早了,童谣要上班去了,她匆忙回屋吃早饭。
童谣是企业人力资源部部长,她有个培训本厂职工,从职工中选拔充实管理层的方案要呈报。童谣进了总经理办公室,看见继父正跟他儿子则臣在吵嘴。继父挥舞着手,面红耳赤,怒不可遏。则臣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嬉皮笑脸地望着父亲。
继父看到童谣进来,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儿子。则臣立起身,走过童谣面前,晃晃手中的支票,说:“童谣,好好帮老爸干,少不了你的。”
继父望着儿子的背影,摇摇头,对童谣说:“隔天就来要钱,三十多岁的人了,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
童谣低头想,继父也作难,则臣整天在外面瞎混。一瞬间,童谣作出了决定,留在继父的企业里工作。
童谣很久没去生父家了。星期天,她决定去看望生父。二十多年来,童谣每年只去生父家一二次。上高中时,童谣觉得自己长大了,于是问起母亲和父亲离婚一事。母亲脱口说:“你父亲喜欢上了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学生,我俩就分开了。”童谣不大愿意去生父家,对父亲另寻新欢一直心存芥蒂。
父亲的家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巷两旁人家大概都栽有桂花树,刚进巷口,浓郁的桂花香味就扑面而来。童谣到了父亲家门口,远远就听见朗读声,声音清脆悦耳。
童谣立在竹篱栅外,看见父亲靠在藤椅背上,仰脸望天,摇头晃脑。他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白色烟柱袅袅上升。
父亲的第二任太太姚萌手里捧着本书,绕着父亲的藤椅,边走边晃荡着身子,大声朗读:
一个孩子在画一幅
人体的轮廓,她画她能画的
但通体都是白色的
她知道哪儿是什么
却没法填充起来
童谣立在竹篱栅外听,不想惊动他们。
父亲看见了童谣,慌忙立起身,跑过来,打开竹篱栅门。父亲转身对姚萌喊:“小萌,童谣来了。沏茶,快沏茶。”
姚萌像是没听见,捧着书,绕着空藤椅边走边朗读:
在没有支撑的线条里面
她知道缺少了生命
她向妈妈求助
抵抗她刚刚创造的空虚
姚萌看见了童谣,停止了朗读,迎上前来。童谣听人说过,姚萌在市日报社任副刊编辑,是市里颇有名气的诗人。
童谣对父亲很陌生,同样,父亲对童谣也感到陌生。这些年来,童谣只觉得父亲一下子从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父亲也觉得童谣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人只有在相伴时,才会感觉到对方在慢慢长大,慢慢变老。
童谣回家后,母亲问起她父亲的状况。
童谣说:“父亲上个月退休了。”
母亲叹一声,说:“时间过得真快。”
童谣说:“姚萌不食人间烟火。”想了想,又说:“有诗人气质。”
母亲仰脸望天,说:“当年,我也写得一手好诗。可惜找不到当年的诗稿了,都是这些年搬家搬的。从平房搬到楼房,又从楼房搬到别墅。”母亲低下头,深深地叹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常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听见脚步声,她才缓慢地扭转身,望着童谣,嚅动着嘴唇。但每次都欲言又止。
一天,母亲招呼童谣坐到身边,脸色凝重,说:“童谣,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童谣拉过母亲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说:“妈,有事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
母亲深吸了口气,嘴唇张合了几下,又突然抽出手,说:“哎哟,差点忘了,今天跟一朋友约好去太平洋商场。”母亲立起身,慌乱地跑出了客厅。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说起她要告诉童谣的那件事。童谣想,也许母亲忘记了。有些事忘记了是正常的,不忘记反而是不正常的。
太阳一晃一晃,母亲过了六十周岁生日。一个星期天,母亲拖着童谣来到了户外的草坪上。秋日的天空碧蓝,蓝得让人心里发怔。
母亲望一阵天空,又脱了鞋,赤足绕着童谣走了几圈。然后坐下来,眼睛望着远处草地上起起落落的鸟雀,说:“童谣,我对你撒了谎,现在到了该告诉你事实的时候了。”
撒谎?童谣睁大眼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我和你生父是因诗结缘。你父亲是我大学里的学长,著名的校园诗人。那年,他在一所乡村中学任教,我大学毕业后就申请去了你父亲任教的中学。”
母亲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话头,凝神望着远处平静的溪流,好像在竭力回忆什么。
母亲的声音在童谣耳边重新响起,音调悠扬:“那时的日子好宁静呵!三面青山兜住校舍,学生的朗读声冲出了校园,飘荡在山林间。每日,只有一班客车在学校门前逗留片刻,汽油味即刻让清新的山风吹散了。傍晚,我和你父亲常常顺着沙土公路散步,羊儿从山坡上下来,绕在身边撒欢。夜晚,出了一天星星,像早晨的露珠一样多,我和你父亲常常坐在校园后的石级山道上谈论诗歌。在诗歌的朗诵声中,我和你父亲相恋了。”
说过这段浪漫往事,母亲沉默了。她仰脸望天,头顶上空滑翔过一行飞雁,飞雁渐渐变成了一支黑线,但总也飞不出天空。
童谣低头默默地想,人生故事往往是浪漫开头,苦涩结局。自己和男友交往了几年,但在婚姻上至今仍举棋不定,或许是受父母离异,惧怕爱情的缘故吧。
母亲不再说话,手来回抚摸着身边的青草。长时间的沉默后,母亲扭头望着远处的白色房子,对童谣说:“我和你继父是初中同学,你继父没考上高中,辍学了。多年后,我俩在中学母校举办的励志报告会上相遇了。你继父当时已是市里著名的企业家。”
母亲一下一下地扯着身边的青草,草茎散乱一地。她声音低沉,几乎听不清,童谣竖直了耳朵。
母亲说:“我对你撒了谎,你父亲发现了我和你继父的恋情后,是我向你父亲提出了离婚。我和你父亲离婚后,他才同姚萌开始了交往。”
母亲说完往事,浑身一荡,脊背松弛了。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人从宁静走向喧闹很容易,但要回归宁静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童谣惊呆了,母亲的谎言实在大得豁边。望着母亲沮丧的面孔,童谣想:母亲过了六十岁,开始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去。
童谣低下头,默默想:谎言有时是美丽的,只要你不戳穿它。
2025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