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说异乡话,谁不知是哪个地方的话。她的话除了我们家里人能听懂,小城里的居民都听不懂。小城里的人们都疯传太婆说的是鸟语,路上遇见我,便侧身立在路边,拿眼瞥视我。眼光怪异,令人如芒在背。
太婆说,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几岁时,她就跟随父母亲离开了故乡,穿越过绵延起伏的山地,然后乘上竹排,顺着一条溪流来到了小城。
太婆是上了年纪迷糊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故乡在哪里?太婆少说也有百岁了。
太婆说,她只记得故乡的人都住在山洞里,不用像小城人那样麻烦造房子。下雨时,太婆常指着滴水的屋顶问我:“房子不如山洞牢固,有什么好处?”
小城的居民偶尔来我家作客时,听着我们一家人和太婆说话,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瞪大眼睛望着我们。太婆能听懂本地话,但不会说,她用异乡话应答我们。我们能听懂异乡话,但不会说,用本地话和太婆交流。
我家是一个四合院,爷爷说,是太婆用了一辈子时间,一块砖、一片瓦积攒下来建造起来的。屋子的砖墙蒙满苔藓,黄不黄、绿不绿的,厚厚一层。冬天时,爷爷就立在墙边,拿着小铲子铲苔藓。我家门前是一条溪流,溪水碧绿,缓慢流淌,又像是没有流动。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乡下人从四面八方挤进小城,在密如蛛网的小巷里乱窜,到处寻租房子。爹就把西、北两厢的房子出租给几户乡下人。
西厢房里住了两户人家,一户是来城里蹬黄包车的老男人,六十来岁,满头白发,皮肤炭黑。一户是个中年妇女,扫大街的清洁工,脸色红润,走路风快。北厢房租给一户人家,男人二十多岁,是个泥瓦匠,在建筑工地上砌墙。他女人带个娃儿不出门,在屋里做家务。
三户人家住进来后,院子里热闹极了。每日傍晚,他们搬把竹椅,坐在院中井台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我立在屋檐下,奇怪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说,就走到井台边。
一看到我,这些人立刻刹住了话,头扭来扭去,眼东张西望。井台边静寂无声,能听见井水咕咚咕咚的声响,那是青蛙在跳跃。
这些人低头不说话,偶尔抬眼偷看我。院墙脚的蟋蟀声汹涌而至,我只好走开来。
我刚走开,小院里又热闹开来,背后的声音更响亮了。我坐在屋檐下,听了个大概,他们争说家乡如何如何好。家乡有黑森林,有五颜六色的野鸡,有会说话的山羊……
每日一到傍晚,院子里照旧又热闹起来。三户人家坐在井台边,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我想,这些话让我这个城里人听听也无妨,就鼓足勇气,走到井台边,想参与他们的讨论。
一看到我,这些人又立即闭了嘴,井台边变得鸦雀无声。我一走开,身后的说笑声重新爆响。我有点明白了,他们认为家乡的美是城里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根本不想与我分享。
一个傍晚,我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局面,上前拽起黄包车夫问:“既然家乡这么好,你为什么来小城蹬黄包车呢?”
黄包车夫仰脸望天,沉默了很久,说:“每年村里总有几户人家迁走,村子越来越空了。一天,我在村口樟树下纳凉,看到村里辈分最高的九公领着一家十几口人,挑着行李走出村子,就慌忙跟着他下山了。”
清洁女工猛一拍黄包车夫的肩膀,说:“我跟你的情形差不多。一天,我正在稻田里拔稗草,看到大路上有许多人急匆匆往城里方向赶,我慌忙跳上田埂,连鞋也忘了穿,就跟着人群走。到了城里,才发现没穿鞋子,奇怪的是脚一点不痛。”
泥瓦匠立起身,绕着墙根走了一圈,立在我面前,满眼困惑,说:“一天深夜,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城墙里,身边立着老婆和儿子。城门紧闭着,我是怎么进来的?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一天深夜,我听见井水咕咚咕咚响个不停,就起身到院子里察看。忽然发现东、西厢房静寂无声,门都大开着。我走到各家门口张望,屋里竟无一人。
我迈出院门,向溪流走去。大圆月亮悬挂在天空中,溪滩银白,沙粒清晰可数。有几个窝棚竖立在溪滩上,黑黝黝,好像是树枝搭建的。
我向近旁的一个窝棚走去,看见泥瓦匠一家三口正在窝棚里呼呼大睡。月光从树枝的缝隙中透进来,照得他们的身体白一块、黑一块。
远处,有人在弯腰劳作。走近来,我看见黄包车夫正在割青草,身旁堆的草垛已有一人高。
我好奇地问:“你割草干吗?”
黄包车夫埋头割草,看也不看我,说:“喂羊。”
我问:“羊在哪儿呢?”
黄包车夫直起腰,伸手指着远山说:“在山上。”
我被他弄糊涂了,大着声说:“现在你住在城里,不在高山上,你忘了?”
黄包车夫不理我,弯下腰继续割青草。青草地上裸露的地方不断扩大,田鼠在慌张奔跑。
我自觉无趣,便向月亮升起的方向走去。不一会,看见清洁工挥舞锄头挖着什么。走近来,看见沙滩上有一条沟,能躺下一个人了。
我大声问:“你在沙滩上挖沟干什么?”
清洁女工头也不抬,说:“把溪水引到沙滩上,春天就可以插秧了。”
我提醒她说:“沙滩上根本存不住水,你这是白费力气。”
清洁女工不搭理我,顾自走到旁边的窝棚边,脱下外套搭在一根树枝上,回来继续挖沟。
我问清洁女工:“你有屋不睡,为什么睡在窝棚里?”
清洁女工立直腰,望着月亮说:“溪边有家乡的味道,闻着青草味,听着流水声,才睡得香。”说完就埋头挖沟,不再搭理我。
这些人究竟怎么啦?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想,百思不得其解。
转日清晨,我去溪边挑沙子,准备把家门前的水泥地修补一下。沙滩平坦,没有一丝沟渠的痕迹。青草蓬勃生长,遮掩住了沙地,没人踩踏过。几个窝棚不见了,地上看不见一根树枝枯叶。
四合院里住进几户乡下来的人后,弟弟有空就找他们聊天。他渐渐萌发了寻找故乡的想法。一日,弟弟对我说:“哥,我要去寻找太婆的故乡。”
我说:“弟弟,太婆自己也不记得从哪里来的,你别枉费功夫了。”
弟弟说:“我准备从太婆的遗物中找点线索。”
从此,每日深夜,我总听见太婆住过的屋子里传来翻箱到柜的声响,吵得人睡不着觉。
一日清晨,弟弟推醒我,把一只银手镯递给我。手镯上刻有几个字:山东槐树村。
弟弟说:“这是太婆的手镯,她藏在墙洞里。现在好了,有线索总能寻到故乡的。哥,我走后,爷爷就交给你照顾了。”
转日清晨,我送弟弟到了溪边。晨雾弥漫,看不见溪流,只听见流水声。弟弟解开系在溪边柳树上的缆绳,踏上竹排,竹篙使劲一撑,消失在浓雾中。
几年后,我和丝儿相恋了。丝儿就住我家隔壁,我俩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两家没费周折就把亲事定下了。
一个月夜,我约丝儿到了溪边,把出门寻找弟弟的念头告诉了她。
丝儿伸手用手背贴贴我的额头,说:“你是家中独子,哪来的弟弟?”
我说:“弟弟少我一岁,你不记得了?”
丝儿又伸过手来,用手背贴我的额头,说:“不烫,没发烧,不碍事。”
从此,我和丝儿经常为寻找弟弟的事争吵。吵二天,和好三天。争吵时,拍桌踢凳,争吵过后,又和好如初。
一日,几家租户一起搬走了,院子变得冷冷清清。我怀念租户们在院子里说道家乡时的热闹情景。我突然想,要是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说道说道了。
过了几日,又搬进来几家租户。乡下来城里的人络绎不绝,小城的房子也不会闲着。
傍晚,几家新租户坐在院中井台边,如之前的几户人家一样,都争说自己的家乡如何如何好。
我坐在屋檐下默默地想,故乡的好坏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得有个故乡。
太婆在世时,小城人总拿怪异的目光看我。我明白他们意思,我家不是正统的小城人。
太婆死后,家中没有语言交流上的怪异现象了。我们一家人都说着一口纯正的小城话,再也没有人说我们是异乡人了。
我和丝儿结婚了。一晃,女儿三岁了。
白天,我经常望着在院子里奔跑的女儿发愣,弟弟一去不回,他找到故乡了吗?
夜晚,我常常去溪滩上,和住在窝棚里的几家新租户聊天,听他们说故乡往事。
2025年10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