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了九曲巷里的一处宅院。九曲巷里的九条巷子长短不一,长的有几十米,短的也就七、八米。我住的宅院好像是在五曲巷,但也说不准,巷子曲里拐弯多了,难免会弄错的。宅院的门已霉变发黑,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一扇门已脱臼,下边的门柱烂断了,斜挂在门框上。院子里野草半人高,灰色野兔神出鬼没。
巷子的一边是房屋,一边是石头垒的巷墙。听人说,早先九曲巷是小城最热闹的一个去处,半数房屋开着各种店铺。巷子里人挤人,常有人被踩落鞋子而骂娘。现在九曲巷已无人居住,蛇一样蜷伏着,被周围的高楼大厦淹没了。所有房屋的门都霉烂了,虽然挂了锁,但看上去一推就会倒塌。野草从卵石路的缝隙中长出来,路面就是一片荒野。
夜里,走在巷子里,蟋蟀声吞没了我。大圆月亮悬挂在狭长的天空中,月光洒落的声音响亮。奇怪的是,除了下雨天,无论那一夜走在巷子里,月亮总是圆的。一个人走在一轮圆月下,一轮圆月照着一个人,这样的生活状态令人满意。
突然下起了雨,我跑回屋子,坐在屋檐下发懵。屋檐水哗啦啦响,注在石阶上,溅起尺高的水花。雨泼打着院中的野草,发出欢畅的尖叫声。雨帘白茫茫,遮挡住了视线。我怎么会住进九曲巷?一个人做一件事总得有个原因,或者叫作理由,但我心里只是隐约有一种想法,这种想法说不清道不明。
住进九曲巷大约有三年了,一个人独处久了,有时难免想找个人说说话。雨夜,除了雨声,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萌动了想走出九曲巷,到大街上逛逛的念头。这念头不断纠缠着我。走出去,会中断这几年令人满意的生活状态,又会回到从前自己不喜欢的那种生活中去。我想摆脱外面世界的诱惑,大吼一声,跑进雨中,冰凉的雨水浇灭了那个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
一天清晨,我走在巷子里。阳光灿烂,落叶挂在野草上,闪烁着光亮。巷墙外突然传来喧闹的声音,从石头缝隙中涌进来。巷墙摇摇晃晃,抖落身上一些细小的石块。外面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我抑制不住去大街上看看的欲望,就朝东边走去。不一会就走到二曲巷了,二曲巷仿佛没有尽头,总也拐不到一曲巷。我只好转身返回来,走到八曲巷,八曲巷漫长,一直向前延伸,九曲巷遥不可及。
当初我是怎么进来的?我被这件事彻底弄糊涂了。
这情景像是在我十年前写的一篇小说里见过,又像是在梦境里见过。
一个深夜,我在巷子里闲逛,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说话。野草茂密,遮蔽了说话人的身体,只看见两颗人头在晃动。两个人在轻声讨论着什么,听声音应是一对男女。他俩说的每个单词我都明白,但与其它一些词汇连贯在一起,就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了。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人客居九曲巷,长久没有听到那种熟悉的语言的缘故吧。这么一想,我脊背一紧,感到了恐惧。
那对男女先是心平气和地讨论,后来情绪激动,挥舞着手,高声吵嚷起来了。
我离开外面那个语言环境太久了,自然不明白他俩在吵什么。
那对男女边吵嘴边走了,我心一动,跟着他俩走,就能走出九曲巷了。我想到外面看看,那怕就看一眼也好。
那对男女在前面走着,一股风灌进巷子,野草狂舞,他俩突然不见了。
我揉揉眼睛,眼前是一片荒野。
一个深夜,雨泼打着窗户,何川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窗外风雨声铺天盖地,瓦片叮当作响,何川的头发居然是干燥的。
我和何川是贴隔壁邻居,从小玩到大。我很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何川咧嘴一笑:“他们都知道。”
我问何川:“他们是谁?”他们,是个模糊的概念。
何川摸摸头,说:“是我们。”
我仰脸望着屋顶想,我们,是个更模糊的概念,我们自然也包括了我。
何川说:“他们都说你一个人住在九曲巷,说你很痛苦,推举我来看望一下。”
我说:“我并没有痛苦呀。”
何川眨眨眼说:“没痛苦就好,我们也是猜测的。”
何川劝我离开九曲巷,回归正常的生活。回归,单个词语我明白,但和其它词语连在一起就令人费解。于是,我问何川:“什么是回归正常的生活?”
何川手一挥,说:“我俩家门前的那个厕所搬了,你可以回家住了,我知道你厌恶那个环境才离开家的。”
我当然记得家门前的那个厕所,它整天散发着浓郁的臭味。味儿直往家里窜,关上门窗也没用。下雨天,一股污浊水从厕所里溢出来,把门前的小路染黄了。我自然厌恶那个厕所,可我离开家住进九曲巷,同厕所无毫厘关联呀。
我望着何川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不想回归你说的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早已忘记了。”
何川见劝说无效,沮丧地直晃头。他说他要走了,还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看一个痛苦的朋友。
何川转身走了,我送他。快要拐弯时,我在背后叫住了他,大声说:“我没有痛苦,只是一个人呆久了,有时也想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看看外面有无变化,但我绕不出九曲巷了。”
何川盯着我说:“这就对了。想走出巷子,看看外面的情形,是需要勇敢精神的。你现在终于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今天太晚了,明晚我早点来,带你走出九曲巷。”
春天走了,夏天也过去了,秋风吹黄了巷子里的野草,何川也没再来九曲巷。
一天上午,三曲巷的一个院子里忽然传来歌声,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
这个宅院真特殊,松木门竟是新的,散发出松脂的香味。我好奇地走上前去,门虚掩着。推开门,院中有一位白发老人哼着歌儿编织草鞋。
老人显然不喜欢有人打扰,停止了哼唱,头也不抬说:“几十年没有人来过了。你从哪里蹦出来的?”
我小声说:“大伯,我是你邻居,住在五曲巷。”
老人抬头望了我一眼,说:“据我所知,九曲巷里只剩下我一户人家了。”
我说:“大伯,我搬进九曲巷没几年。”
老人埋头编织草鞋,说:“我从不出门。这么说,我有邻居了。”
我好奇地问老人:“大伯,你编织草鞋干吗?”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我说:“每个月底,孙子来家里取草鞋,拿到集市上卖掉。”
我大声说:“现在没人穿草鞋了,人人都穿皮鞋。”
老人突然生气了,立起身,挥舞双手赶我出门。他说:“有人穿皮鞋,就有人穿草鞋,这是无法改变的。”
老人生气的样子很恐怖,我慌乱地退出院子,跑回家了。
好多日后,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又想到了编织草鞋的老人,就厚着脸皮上门去。
老人不欢迎我的到来,看了我一眼,又埋头编织草鞋。编织完手中的一只草鞋,他才抬头盯着我说:“我留在九曲巷,是因为不想随大流去外面,和大家过一样的生活。而你为什么要住进九曲巷呢?”
我说:“我也不想和大家过一样的生活,就住进了九曲巷。”
老人目光锐利,盯着我说:“那你为什么朝秦暮楚,既然住进了九曲巷,干吗还想着外面?”
朝秦暮楚,我惊呆了。一个编织草鞋的老人居然说出这个成语。更令人惊讶的是老人竟然知道我的心思。
老人不再理我,低头继续编织草鞋。看来,我和老人脾性不合,但在九曲巷,除了老人又无人可说话。我只好赖在院子里,一边看老人编织草鞋,一边有上句没下句地和老人搭讪,直到星粒落满了院中的水池才回家。
好多年过去了。一日上午,阳光刚照到台阶上,何川忽然来了。
我瞪眼问:“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何川拿眼横扫我的脸,他一脸迷惑,说:“昨晚,我不是才来过你家吗?”
我指着院里的枇杷树说:“那天晚上你走后,我栽下了这棵枇杷树,现在它都结果了。”
何川转身走到枇杷树下,摘下一颗金黄的枇杷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昨晚你不是说要绕出九曲巷,到外面看看?我答应你今天来的。”
难道我的记忆有误?
我和何川迈出院门,来到巷子里。何川从巷墙上取出一块石头,一道强光从墙洞里射进来。旁边石墙上一扇门缓慢打开了,巷子里立刻金光闪耀。
我跟着何川走出巷子,街上五颜六色的光彩即刻刺花了眼睛,看不真切眼前的景象了。我闭上眼,车流声永不间断,从身边呼啸而过。
何川对我说:“多简单,你只要在巷墙上随便那个地方取出一块石头,旁边的巷墙就会为你打开一扇门。”
我睁开眼,一时适应不了眼前的景象,就走回巷子。何川从地上拾回刚才取掉的那块石头,塞回墙洞,巷墙的门缓慢关上了。
我对何川说:“让我来实验一下。”我从巷墙上随便取出一块石头,旁边一扇门果然缓慢打开了。我走回巷子,把拿在手里的那块石头塞回墙洞,巷墙的门又缓慢关上了。
何川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许是我打开巷墙门,走出巷子时消失的。何川一定认为,劝说我回归正常生活的任务已完成,不需要他再操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从一曲巷到九曲巷,从头至尾实验了一遍,每次实验都获得成功。
我痴迷上了这种游戏,从巷墙上取出一块石头,打开一扇门,走到外面,看一会都市风景,和路人说说话。然后,返回九曲巷,拾起刚才取掉的那块石头,塞回墙洞,把门关上。
一天,游戏突然失灵了。我从巷墙上取出一块石头,门却不再打开。我从一曲巷到九曲巷,从头至尾反复试验,试验的结果我不说读者一定也猜到了:门不再打开。
我又被困在九曲巷里了。
春夏秋冬,几年过去了。一日,我突然想起编织草鞋的老人,就奔跑着去他家。但寻遍三曲巷,巷子里每户人家的门都霉烂发黑,我没有找寻到那扇散发出松脂香味的新木门。
2025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