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和早姑娘是在溪边认识的。
小城南边有一条溪流,溪床中岩石耸立,溪水性子野,撞击着岩石,飞溅起雪白的水花。溪滩上乱石滚滚,各种杂树、荆棘野蛮生长,平常很少有人到溪边游玩。
泰山从不去溪边散步,他不喜欢溪滩上无序生长的杂树,溪床中狂野奔涌的溪水,泰山把这条溪流称之为野溪。这天清晨,泰山到溪边散步纯属偶然,他一天的作息时间如数字一样准确,几时睡觉,几时起床,从不违规。凌晨,泰山忽然醒来,脑子清爽,再也睡不着了。他就起床出门,顺着大街走了一会儿,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曲里拐弯,一直向前延伸,把泰山引到了溪边。
泰山走在溪边的小路上,突然被一阵响亮的笑声震住了。他扭头朝溪流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姑娘坐在一块岩石上读书。她一会儿捧着书读,一会儿仰脸哈哈大笑,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群鸟儿从草丛中惊飞。
泰山觉得奇怪,是什么书让姑娘笑成这样?他走下野草蛮缠的斜坡,来到了姑娘身旁。
姑娘抬头望一眼泰山,又埋头读书。溪水喧哗,拍打着岸边的岩石。
泰山问姑娘:“你在看什么书?有这么好笑吗?”
姑娘把书合上,给泰山看封面,是卡夫卡的《审判》。泰山读过卡夫卡的书,觉得晦涩难懂。他很惊讶,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女孩读卡夫卡笑成那样,令人匪夷所思。
泰山问:“卡夫卡的书有这么好笑吗?”
姑娘说:“很好笑,你读过吗?”
泰山说:“读过,但不觉得好笑,艰涩,读不下去。你能不能举个例子,说明好笑在什么地方?”
姑娘说:“你看,开头就很好笑。K这个人正在家里吃早饭,进来两个人对他说:你被捕了。说完却没有忙着把他带走,而是坐下来把这个人的早饭吃掉了。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是来执行公务的,却一本正经地坐下来,吃嫌疑人剩下的早饭。这个难道不好笑吗?”
泰山仰脸望天,起风了,天空中乱云飞渡。他一下子理不清头绪,姑娘把卡夫卡的小说当成喜剧来读,而且读得津津有味。
姑娘立起身,把书抱在胸前,眼睛放光,脸通红,鼻尖上沁出汗珠。看得出她很兴奋,又有几分紧张。
姑娘对泰山说:“我姓早,是中学的语文教师。在这个小城里没有遇见读过卡夫卡小说的人,你是头一个。”
泰山赶忙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银行的会计师。
早姑娘说:“我每日清晨来溪边读几页卡夫卡的书,假如哪天下雨来不了,胸口就整天堵得慌,浑身不舒服。”
早姑娘眼里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让泰山心头一颤。
这天清晨,早姑娘和泰山在溪边走过来走过去,早姑娘是叙述者,泰山是倾听者。早姑娘把卡夫卡小说中的一幕幕喜剧说给泰山听,泰山听得开怀大笑。此刻,溪水的喧哗声隐去了,溪边的草地让两人踩出了一溜浅白的痕迹。
第二天清晨,泰山还在睡梦中,手机铃声响了。是早姑娘的电话,约他去溪边散步。
泰山兴奋极了,赶紧起床,连袜子也忘了穿,套上鞋子就往溪边奔去。泰山近三十岁了,整天泡在银行的阿拉伯数字里,还没有谈恋爱的经历。
自此,每日清晨,电话铃声准时响起,
泰山起床赴约去溪边散步。早姑娘喜爱卡夫卡的小说,泰山读过卡夫卡的小说,早姑娘因此迅速进入了恋爱程序,这在生活中似乎不多见。小城里或许还有人读过卡夫卡,但早姑娘没有遇见。没有遇见等同于没有,早姑娘是这样认为的。
一日清晨,太阳刚从溪对面的山巅上露
出半边脸,早姑娘望着清亮的溪面,忽然停下脚步,沉默不语。溪边的芦苇在风中呼号,溪水大声喧哗,泰山默默地立在早姑娘身后,不想扰乱她的思绪。早姑娘沉默了很久,直到溪面闪耀着金色的波光,才扭转身望着泰山,眼里没有了平日那种特殊的光。
早姑娘低下头,踢着路边的野草对泰山说,上语文课时她经常突然放下课本,给学生们读一些诗歌,并指导他们如何创作诗歌。早姑娘抬头望着弯曲的溪岸线,眼神迷惘。她说:“教导主任绷紧脸,找我谈过几次话。每次我都向他保证今后讲课时不再偏离课本。可每次谈话过后,转身就忘记了,我照旧犯错。”
泰山拉过早姑娘的手,说:“别犯愁,忘记一些事是正常的,我也经常忘记银行里的一些计算公式。”
早姑娘仰脸望天,眼里流露出焦躁的神情。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泰山:“我怎么会忘记呢?为什么?”
泰山说:“别急,别急,你可能没把教导主任的话当回事?”
早姑娘说:“我上心了,还专门写了张纸条放在衣袋里,经常拿出来提醒自己。可一站上讲台就忘记了。”
泰山从早姑娘的话中,感觉到她焦虑不安的心。
一个月后,早姑娘向泰山提出搬到他家住。早姑娘说:“我一个人睡觉,老是失眠。”
泰山说:“搬过来吧,两个人说说话再睡,也许就不会失眠了。”
搬到泰山家后,早姑娘夜里果然不失眠了,一觉睡到天亮。
泰山的起居饮食有条理,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睡觉,从不误点,如数字一样准确。早姑娘随着泰山的节奏生活,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时光。
好景不长,早姑娘和泰山生活一段日子后,又开始失眠了。她经常半夜爬起来,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闹得泰山也睡不好觉。
有天深夜,早姑娘跑到大街上乱逛,扶住一根电线杆自言自语。泰山找到了早姑娘,望着电线杆忧心仲仲。
米老师是个慈祥的老教师,她是同事中最早发觉早姑娘患有焦虑症的。
米老师对早姑娘说:“我年轻时像你一样热爱文学,教学上也有许多新鲜点子,常做出一些有悖于常理的事。但语文课本几十年没变,从前写的教案照样可用,不必再动脑筋,慢慢地就没有新鲜点子了。”
早姑娘说:“我脑子里的一些新鲜想法常常冷不防跳出来,怎么驱逐也没有用。”
米老师说:“你有焦虑症,搓麻将可以疗伤。周末你跟我去刘老师家搓麻将,别担心,没有陌生人,都是同校的教师。”
早姑娘对米老师搓麻将能疗伤的话将信将疑,她捏捏手说:“可我不会搓麻将呀。”
米老师说:“一学就会。你先坐在我旁边观看。”
早姑娘说:“最近我买了几本小说,周末要阅读。”
米老师说:“有病先治病,现在语文教师中没有人阅读文学书籍了。”
周末清晨,米老师就来到早姑娘家,带她去刘老师家搓麻将。
刘老师家的客厅特别大,里面摆了三张麻将桌。两张桌子已经有四个人在搓麻将,洗牌声哗啦啦响。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两个人,他们在等候牌友的到来。
一屋子人看见了早姑娘,纷乱嚷着:欢迎欢迎,欢迎早老师加入队伍。
眼前这些人似曾相识,但又叫不上名儿。早姑娘扯扯米老师衣袖,说:“米老师,你说都是同事,没有陌生人,可他们是谁呀?”
米老师眼里充满忧虑,她指着一个正在打牌的人说:“孩子,那个秃顶的人就是教导主任呀。”
早姑娘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会,才认出秃顶的人果真是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朝早姑娘点点头,说;“来了好,来了好。”教导主任满眼笑容,脸不再紧绷,早姑娘心里轻松了些。
这时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大声喊;“三缺一,就差我了。”
打牌的人到齐了,米老师赶紧坐下来搓麻将。早姑娘端把凳子,坐在她身旁观看。搓麻将很简单,早姑娘一个上午就学会了。
此后,每逢双休日、节假日,早姑娘就到刘老师家搓麻将。搓麻将疗效果然不错,早姑娘吃饭香,睡觉也香。
泰山反而睡不踏实了,他对早姑娘抱怨说:“你睡觉老打呼噜,一声比一声重,吵得我睡不好觉。”
一段日子后,搓麻将失去了疗效,早姑娘又开始失眠,整夜翻碌着身子。她心里烦躁,不想出门见人,整天躲在房间里。早姑娘知道自己的病愈加严重,不适合再教书,就向校方请了病假。
早姑娘想到了妈,决定去乡下妈的新家养病。妈是个足球迷,年轻时爱上小城足球队的左边锋,他是工厂里的机修工。早姑娘的父亲是位律师,发现老婆出轨,就和她离了婚。妈离婚后就嫁给了左边锋。小城里人挤人,闲话多,妈和左边锋就搬到了乡下住。
早姑娘临走前,对泰山说,不忙结婚,先去乡下治好病再说。
妈的新家在一个村庄里,这里原来有几十户人家,眼下只剩下几户了。大片大片的土地里长满了野草,村庄的屋脊上只飘荡着几缕炊烟。
妈见到早姑娘高兴得说不完整话了。她
一把拉过早姑娘的手,带她去参观鸡场。鸡场建在一片荒地上,四周围了一圈竹篱墙,几百只鸡在场内悠闲地啄食、散步。
参观完鸡场,妈又兴冲冲领早姑娘去看
菜园子。瓜果蔬菜满园,早姑娘眼睛都看花了。左边锋正在地里摘茄子,妈对早姑娘说,逢集日,左边锋就挑着鸡蛋、蔬菜去城里赶集。
夜里,妈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跑到早姑娘屋里。她说;“左边锋做那事前总要打开窗户,抽几支烟。我们母女俩先聊一会儿。”
这天夜里,早姑娘听着窗外高低起伏的虫鸣,听着听着就睡熟了。
转日上午,早姑娘和妈一起去鸡场喂鸡。中饭后,又跟左边锋去菜园子拔草、松土。
早姑娘到乡下生活后,泰山每周末来看望她。半年后,泰山见早姑娘脸色红润,眼睛里又闪耀着那道特别的光,知道早姑娘的病好了。
泰山对早姑娘说:“你的病好了,我们回城吧,不叨扰妈了。”
早姑娘到了城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高高的城墙发怔。
泰山拉过早姑娘的手,说:“别发呆了,我们进城吧。”
早姑娘甩开泰山的手,后退了几步,扭身就走。
泰山追上来,问:“怎么啦?”
早姑娘浑身抖颤,眼里闪着恐惧的光,说:“城墙在摇晃,就要塌下来了。”
泰山说:“城墙厚实,有一丈宽,牢固着呢?”泰山怎么劝说也没用,只好送早姑娘回乡下。
一到村口,早姑娘就把撇下泰山,撒腿奔向鸡场。她打开篱墙门,撒食喂鸡。鸡们绕着早姑娘奔走欢叫。
泰山一个月来一次乡下,看望早姑娘。后来三个月来一次,再后来就不来了。
几年后,早姑娘的妈得了病,病得不轻。她就和左边锋回城了。
妈把鸡场、菜园子交托给了早姑娘,说病好了就回来。
人手不够,早姑娘就托人到城里,在电线杆上张贴了一些招聘广告。
一天,一个年轻人手里捏张广告纸,前来应聘。他对早姑娘说:“我叫箫,是供电局的一名线路维护工。”
早姑娘身体瘦弱,见箫强壮有力,是副干活的筋骨,就留下了他。
箫有用不完的力气,开垦了一些荒地,种上了麦子。还去山里买回十几头小黄牛喂养。早姑娘又雇了两个工人,她和箫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像样的家庭农场。
妈和左边锋一直没有回来。几年后,早姑娘和箫结婚生子,成为早大嫂了。早大嫂身体健壮,膀大腰圆,能挑两捆麦子。
好多年后,一个男青年寻到早大嫂的家庭农场。早大嫂正在喂鸡,青年立在竹篱墙外,大声喊:“早老师。”
早大嫂愣住了,抬头望望青年,又扭头四下张望。
青年朝早大嫂扬扬手,说:“早老师,我是李锐。您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
早大嫂晃晃头说:“我当过老师吗?不记得了。”
青年说:“早老师,您还记得上课时经常扔下课本,教同学们如何创作诗歌吗?”
早大嫂走到竹篱墙旁,望着青年说:“有这事吗?”
青年从挎包里拿出一本书,说:“这是我创作的诗集,刚出版的。今天专门跑来赠给您。”
早大嫂看了一下封面,书名是《白狗荡秋千》。早大嫂慌忙摆手说:“可我不会阅读诗歌呀!”
箫手里提着一篮鸡蛋,走到竹篱墙旁,对青年说:“年轻人,你认错人了。我老婆只会养鸡。”
早大嫂弯腰掸掉鞋面上的一块鸡屎,说:“是啊,我只会养鸡。”
青年说:“早老师,你还记得卡夫卡的微笑吗?上课时,你常常放下课本,给我们念卡夫卡的小说。你每次阐释完一篇小说,就对同学们说:这是卡夫卡的微笑。”
早大嫂望着青年,迷迷糊糊问:“卡夫卡是谁?是城里杏林巷那个爱微笑的卡大爷吗?”
2025年12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