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镇,有几处池塘,老街的人不叫池塘,唤作“坑”,也亲昵地称作“海子”。镇子北头那座坑,据老人说原是护城河的遗存,与东面的运粮河暗通款曲,水脉活泛得很。我小时候,这坑是镇上人的乐园——夏天钓鱼的蹲在柳荫里,洗澡的泡在清波中;冬天结了冰,又成了孩子们的溜冰场。一年四季,坑边总飘着笑声,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最难忘的是夏天。过了晌午,日头稍斜,暑气刚敛了些,村里的老少爷们便肩搭着毛巾、趿着鞋往坑边聚。大人们到了岸边,三两下脱得赤条条,“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能惊飞柳梢上的蜻蜓,惹得岸上待着的人笑骂。也有高手,纵身一跃,身子像条鱼似的滑入水里,只漾开一圈细浪,那利落劲儿,后来看奥运会跳水比赛,我总想起他们——原来高手真在民间。小孩子们没这本事,多半是顺着岸边的斜坡“出溜”下去,经年累月,竟用屁股在泥地上抹出数条明晃晃的滑道,光脚踩上去,凉丝丝滑溜溜,比镇上杂货铺卖的冰棒还让人舒坦。
坑里的每个人都像撒欢的鱼,把玩水的本事亮得足足的。最常见的是“狗刨”,俩胳膊在前面使劲扒,两条腿在后面蹬得欢,“扑扑通通”溅起一片水花,因此也得了个外号叫“打砰砰”。这招式虽不体面,却顶实用,能在水里扑腾着前进。真正的高手练“踩水”,只把脑袋露在外面,腰腹一挺,两腿轻轻巧巧地动,人就像长了尾巴似的在水面游来游去。有回见隔壁二伯,竟举着件蓝布褂子从东岸游到西岸,上岸时褂子还干爽爽的,连个水点都没沾,看得我们一群半大孩子直拍巴掌。我学了好几年,别说踩水,就连仰面朝天平躺在水面上都做不到,想来还是自己太笨。
水里也有惊险。坑底藏着蚂蟥,灰溜溜的,专爱往人腿肚子里钻,悄没声地吸血。这等事不算多,可一旦遇上,总能惊出一身冷汗。大人们有法子,要么抡起拖鞋“啪啪”拍打小腿,要么俯下身用嘴猛吸伤口,总能把那小东西逼出来。这样的凶险我没碰过,倒是亲身经历过溺水。记得有回贪耍,独自游到坑中心,脚底下猛地一空,竟掉进了“秃顶子”(老辈人说那是早年挖护城河留下来的,也有人说是自然形成的)。水一下子涌进鼻子、嘴里,我拼命想往上挣,身子却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一个劲往下沉。慌乱中,感觉有人钻到我胯下,是邻居家我的玩伴柱子,他想把我驮起来,可我一紧张,俩腿反倒死死夹住了他。就在我俩一起往下坠的时候,一只大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提溜出水面——是村上的王大爷。他一手一个,把我和柱子拖上了岸,我俩趴在地上吐了半天水,柱子呛得直咳嗽,我却吓得连哭都忘了。如今想起那冰凉的水往肺里灌的滋味,后背还直冒冷汗。
虽说偶有凶险,大伙还是爱往坑里泡,一天不泡就浑身不得劲。赤条条泡在水里,谁也没什么隐私可藏,大爷大叔们聊庄稼收成,小伙子们比谁憋气久,我们这些孩子就在浅水区追着疯跑。那时候,一个村的人真像一家人,谁家媳妇织的布好,谁家小子考上了中学,家长里短都在水声里淌着,热热闹闹,一点不生分。老人们说这是“人场”——要是谁做了对不起乡邻的事,往坑边一站,没人搭理,比骂他还难受。现在不一样了,家家有热水器或者是太阳能,夏天洗澡足不出户,热水哗哗流,干净又方便,可村里的人情味儿,好像也跟着那哗哗的水流走了。有人说现在安全、卫生,可我总觉得,大坑里那点“不卫生”,反倒像副良药,炼得我们皮实。你看现在的孩子,吹点风就感冒,哪像我们小时候,在泥水里滚过,反倒少生病。
不知从哪年起,坑边渐渐冷清了。先是大人们不去了,说水不如从前干净;后来孩子们也被家长管着,不许靠近。镇子上的几座坑,面积一年年缩小,有的被填了盖房子,有的淤成了沼泽。或许这就是世事变迁吧。中国的村镇,多半有这样的坑塘,老辈人讲风水,说坑塘是“聚气”的地方,一个村旺不旺,全看坑塘活不活。这话或许带点迷信,可实打实的好处摆在那儿——坑塘能排水。现在好多村子没了坑塘,夏天一场大雨,街面上能积半米深的水,拖拉机开过去像行船,这在当年是从没有过的。
妻子总笑我,说我一提起老坑就没个够,是年纪大了爱怀旧。可我心里清楚,这跟年纪没关系。只是觉得,日子过得越快,能攥在手里的快乐反倒越少。那些泡在坑里的时光,像窖藏的老酒,抿一口是香醇的——满耳的笑骂、脚底的滑泥、二伯干爽的蓝布褂;咂摸咂摸,又带着点涩——消失的坑塘、疏远的乡邻、再也找不回的扑通声。
风从坑边的老柳梢吹过,恍惚还能听见水里的吆喝,可回头望,只剩一汪浅浅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