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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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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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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

2021年5月23日下午,我的姑妈王春秀与世长辞,享年82岁。

我的姑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长着一幅圆圆的脸庞,慈眉善目,为人十分和善,性格极为乐观。一天到晚,脸上总堆着笑,笑起来嘴角上扬,眼睛眯成两条缝,眉毛拧成一道弯,门牙毫无顾忌地露出,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欢喜,全叫她一人占了去。

自小,大家送她一个外号——“柴牙婆”。我们老家方言,形容一个人笑得张扬,过于开心,就说他“笑得牙齿柴起”。“柴”,就是牙齿外露、放松随性的意思。

姑妈如此爱笑,性格这么乐观,可不要以为,她的一生一定过得很幸福,一直泡在蜜罐里。事实恰恰相反,她的一生命运多舛,经历坎坷,历尽磨难,充满传奇。

姑妈一九三九年出生,比我爸小四岁。在家里,我爸是老大,她排行老二,下面还有二叔和三叔。五岁时,她的父亲、我的爷爷就去世了。裹着一双三寸金莲小脚的奶奶,不足四十就守了寡,肚子里还怀着我的三叔。

一家孤儿寡母,日子难以为继。奶奶实在无力支撑起家庭的重担,只好让九岁的父亲辍学,送到衡阳报社当了一名学徒工。家里唯一的女儿、六岁的姑妈,则被一纸契约,许给邻村一户人家做了童养媳。做童养媳的日子,是浸在泪水里的。记忆里,姑妈零星提过几句:饭吃不饱,做事动作慢了要挨打,冬天手脚冻得跟胡萝卜一样。一次,姑妈在遭受毒打后,便偷跑回了家,再也没有回去。

跑回家里,奶奶依然没有接纳她,又将她卖到永州城里一户人家做养女。当养女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睡在阴冷的米桶边,与偷食的老鼠为伴。整天端茶倒水、喂猪打狗,忙个不停。动作稍微迟缓一点,就是一顿臭骂痛打。十岁那年,姑妈被养母的棍子打破了头。再一次赤着双脚,沿着陌生的田埂路,拼命地跑回了家。

那户人家追上门来要人,姑妈坚决不肯回去。那户人家说,人不回去也可以,原先买她时花的那些钱,要退回来。奶奶实在拿不出钱退给人家,一把揪住姑妈的头发,就往屋前的小池塘里拖。以溺死她相逼,要将她赶回去。当时,我的父亲已从衡阳辞工回家,在老家黄公岭上一座私人煤窑里当矿工。回家看到妹妹被拖打的样子,觉得实在太可怜。便央求煤老板预支一些工资,将姑妈赎了回来。姑妈历尽苦难,终于回到家里,重新与家人一起生活。

回家以后,姑妈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去。奶奶思想落后,重男轻女,总认为女儿以后要出嫁的,终究是别家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送姑妈读书,脏活重活累活没少让她干。尽管如此,姑妈的心情也是开心的。她觉得,跟家人一起生活,每天至少不会挨打受骂,哪怕日子再苦,味道也是甜的。久别的笑容,像雨过天晴的太阳,又重新写在她的脸上。姑妈笑起来,总是露出一口大门牙,两道眉毛舒展不开,中间有一坨明显的疙瘩。或许,是她幼时经历的苦难太多,这个疙瘩是她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姑妈十九岁时,与同村六组我的姑父王贻皆结婚。苦难的日子才终于过去,迎来自己人生的春天。结婚初期,姑父在湘潭工作,姑妈在老家当幼师。1961年,为了照顾家庭,姑父辞工回了老家,与姑妈一起共同撑起这个家。此后,每隔两三年,表姐表兄相继出生。一家人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也其乐融融,无比幸福。

姑妈吃得苦,霸得蛮,每天干活没日没夜、手脚不歇。为了改善家庭经济,她学过裁缝,碎过石头,烧过红砖,什么事情赚钱,再苦再累也干。

上世纪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到处大兴土木。姑妈看到自家门前马路在扩建翻新,便买来碎石机,开起碎石厂。她带领全家上山采石,肩挑手抬把石头弄回来,然后碎成小石子,卖给施工队修路。从这里,姑妈赚下“第一桶金”,家里生活得到较大改善,不但新建了一座小洋楼,还添置了彩色电视机、录音机等一些时兴电器,成为当时全村为数不多的富裕家庭。

后来,村里黄公岭上发现胶泥。姑妈又带领一帮同村妇女,开起了胶泥矿。将胶泥开采出来,卖到零陵地区耐火材料厂。姑妈家的日子过得更加红火,很多同村人跟着一起发家致了富。

再后来,国家禁止私人采矿,姑妈又办起草绳厂。将农村遍地可见的、最不值钱的稻草,织成一根根草绳,卖到零陵地区耐火材料厂做陶瓷包装。姑妈依靠一双勤劳的双手,凭着一股肯钻的狠劲,彻底告别贫穷艰难的生活。

姑妈家日子虽然好过了,厄运却并没有远去。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生竟然连遭三次车祸。第一次,她走一条离公路数几米远的田埂上。一台手扶拖拉机突然失控,越过田埂直接向她冲来。姑妈被直接撞进泥田里,人被压在拖拉机下。大家七手八脚,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从泥田里挖出来。很庆幸,这次她只受了点皮外伤,身体并无大碍。第二次,姑妈在公路下方的稻田里插秧,又一辆汽车车速过快,冲进泥田里。幸亏姑妈躲避快,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没有被撞到。大家取笑姑妈:“柴牙婆,你怕是前世好事做多了。”

俗话虽说事不过三,可姑妈终究没能躲过第三次车祸发生。那是1998年,姑妈正在办草绳厂。一天上午,她坐公共汽车去冷水滩一个单位结帐。路上,乘坐的客车与另一辆大货车发生剧烈相撞,一人当场死亡,多人受重伤。姑妈坐在副驾驶位上,肋骨被撞断好几根,两条腿粉碎性骨折,生命危在旦夕。肇事的司机家贫如洗,拿不出一分钱来为大家治伤。

没有办法,姑妈只好拿出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送到医院治伤救命。最后,生命得救了,留下一身伤。两条腿必须依靠钢筋支撑,到她去世时钢筋也没有取出来。所幸没有截肢,还能拄拐行走。

这次严重的车祸,依然没有撼动姑妈生性乐观的心,也没有让她停下那双不知疲倦的手。姑妈依然像一朵盛开的向阳花,热情乐观、笑容满面。

伤愈出院后,我去看望她。双腿已经不灵便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还在干着手工活。她一边跟我嘘长问短,一边说着村里发生的有趣事儿,嘴里打着哈哈,笑声依旧爽朗,一张大嘴咧开,露出一排门牙。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看不出一丁点不快。仿佛,那场几乎夺去她性命的灾祸,只是一次不小心的摔跤而已。仿佛,她的世界里,没有过不幸,没有过痛苦,没有过忧伤。

送葬那天,哀乐低回。许多受过她帮助的乡邻都来了,他们红着眼圈,哽咽着说:“你这个姑妈,虽说是个女子,可她的坚强,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她这一生,苦的自己全吞下,从来没有消失笑容。”

我的姑妈,就像生长在石缝里的一棵草。命运的风霜雨雪,一次次想把她压垮。她却始终仰着脸,迎着那缝隙里透过来的一点点光,顽强地、热烈地“柴”着牙笑。那笑容,是她写给苦难的,最倔强、也最温情的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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