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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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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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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子口

小时候,我是听着“榛子口”这个名字长大的。榛子口,是一个地名,是我曾祖母安息的地方。这个地方距离我家约三公里,位于隔壁治平村的赵家台。

父亲健在时,每逢清明节,都会带我们去那里祭扫。祭扫时,父亲一边用锄头清除坟头的杂草,一边郑重地介绍:“这里埋着的是你们的老奶奶。”言语中听不出悲伤,也没有凄凉,反而带着几分自豪与得意。仿佛那不是一处凄冷的坟茔,而是一个有脉搏、有心跳的生命。

榛子,在我湘南老家,是一种蒸馏米酒的器具,木质,圆筒状,下阔上敛。蒸馏米酒时,榛子置于灶上的大铁锅中,锅里盛着发酵好的酒糟。榛子内部斜放着一个收集和导流装置,一根管子套在末端,伸出榛子之外。顶端是一口用于冷却的铁锅,锅里盛满冷水。榛子与上下两端铁锅的缝隙用湿布条严密地封好,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便大功告成。灶膛里燃起熊熊大火,蒸汽很快在榛子里氤氲、升腾。滚烫的蒸汽接触到冷却锅底的凉水,便凝结成清亮的酒液,通过收集装置流出,就成了我们平日饮用的米酒。

曾祖母安息的这个地方,山势陡峭,下宽上窄,外形酷似榛子,人们便形象地将这里命名为“榛子口”。更加奇妙的是,榛子口山下、曾祖母坟冢的正下方,有一眼水井,井水清甜甘洌,四季不绝。寒冷冬日,井口白汽弥漫,袅袅升腾,仿佛地下烧着一锅永不熄火的温水。炎炎夏日,井水冷如冰镇,透凉沁人,是当地人天然的消暑饮品。人们都说,这井水便是那个巨大“榛子”蒸馏出的“醇美米酒”。每年祭扫,我们都会到井边,以双手作瓢,舀起喝上几口,期盼能借此“增添几分酒量”。

听父亲讲,曾祖母葬在这里,是我们家族的荣耀。曾祖母出身名门,是位大家闺秀。她在世时,可说是我们家族的“高光时刻”。曾祖父是私塾先生,饱读诗书,家境殷实。他们育有三子,个个都有出息。我爷爷排行老大,当过民国时期的保长。小爷爷满腹诗书,文采斐然,曾任《衡阳日报》社长,还做过民国时期的县长。曾祖母去世后,爷爷们以三十石稻谷的高价买下这块宝地,将自己的母亲安葬于此。自此,我们家族便仿佛永远与米酒的醇香缠绕在一起。

三位爷爷去世得早,连我年近七十的大哥,也未曾见过他们。他们的酒量如何,无从得知。但自我父亲这一代起,无论男女,个个都爱喝酒,且酒量不俗。尤其是我父亲,米酒仿佛是他生命中除了家人与土地之外,另一重不可或缺的寄托。父亲端起酒杯,总爱说那句口头禅:“我祖母葬在榛子口,她的后代哪有不喝酒的道理?”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得意而狡黠的笑。母亲心疼他,却又无力反驳,只好由着他尽兴。

父亲的酒量究竟多大,至今无人知晓。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他醉过。他可以从清晨喝到夜晚,酒后依旧神色从容,步履稳健,始终谦和清醒,处事稳重而有分寸。然而,酒终究伤身。父亲七十岁那年,终遭反噬,一场脑血栓,让他落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当时,我们都以为父亲该戒酒了。可他却不依,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总对母亲絮叨:“不喝一点,嘴里发淡,吃什么都没味。”母亲心软,终究拗不过他,便与他约法三章:每餐只准喝半斤。还特地给他准备了一个搪瓷口杯,容量不多不少,正好半斤。

为了多喝一点,父亲动起了小心思。每次斟酒时,他总故意将酒倒得极满,在杯口形成一个饱满的凸面,仿佛快要溢出。接着,他便装作酒洒出来很可惜的样子,蹙着眉凑过去抿一口。待凸面消失,杯中酒浅了一截,他又理直气壮地斟满。然后,再凑过去抿一口……如此反复,限定的半斤,早已变成了八两有余。

嗜酒的脾性,也深深烙印在我们家族的血液里。我的二叔、三叔都是好酒之人,每天至少喝上八两一斤。家中的兄弟子侄,也个个是酒中豪客,酒量均在一两斤以上,且酒风豪爽,待人热诚。无论敬酒还是受敬,都带着不容推辞的爽快。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家除夕的饭桌上,哪怕下酒菜差一些,米酒却永远管够。父亲让我们把酒缸搬到饭桌旁,只要想喝,随意舀取,即便喝醉也无妨。这件事,至今仍在老家方圆十里广为流传。

如今,父亲已故去十几年。我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爱喝酒的父亲,见到曾祖母长眠的榛子口,和山脚下那口清井。隔着岁月的烟云,我仿佛看见,寒冬里那口井依旧蒸腾着袅袅白雾,如同永不消散的醇厚酒香,缭绕在我与每位家族成员的杯底,温暖着我们这些游子温润而炽热的思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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