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田野里雾气还没有散尽,我躺在铺满稻草的木床上,耳畔依稀传来扁担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布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笃笃响声。那是我孩提时代最熟悉的,大舅走村串巷售卖货物的脚步声。如今,这些声音,挟裹着货箱里琳琅满目货物的温馨气息,夹杂着大舅自制麦芽糖的甜香,穿过遥远的时空,再次飘送到我的眼前。
大舅本姓戴,名国福,村里人喊他“洋鸭婆”。不是说他长得像只洋鸭,而是他年轻时腿脚利索,挑着货箱走路带风,步子又快又稳,像洋鸭凫水般轻快。大舅是长子,到了结婚年纪,邻村王家有个独女,要招上门女婿。他二话没说,自己卷了铺盖,便“嫁”了过去。从此,大舅改名王贻福。按照王家族谱的辈分排下来,大舅和我同一个辈份。倘若,大舅如今健在,今年应该已经整整一百岁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大舅好端端的,怎么改了姓呢?每谈及此,母亲的眼眶变得湿润:“你大舅啊,有情有义有担当。那时,你外公家穷得叮当响,我们兄妹五六个,锅里的稀粥能照见人影,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到了成家年纪,为了减轻你外公外婆的负担,大舅主动跟你外公说,他去入赘,不要彩礼,还能帮衬着家里。他这是为了给弟弟妹妹们留条活路啊。”母亲的声音里,全是感动和感激。
大舅入赘到王家后,跟大舅妈一连生下二男四女六个孩子。为养活一家八口,大舅做起了“货郎”。至今,他挑着货箱四方行走的身影,依旧深深地映刻在我的记忆里。大舅的货箱,正方形,一米多高,分上下两层,用杉木制成,表面刷着暗红色油漆。上面一层,表面是透明玻璃,里面展示售卖商品。下面一层,类似仓库,放着大批量的售卖商品。货箱另一头,是一个大箩筐。箩筐上,是一个簸箕。簸箕里,摆放着大舅自己熬制的香甜可口的麦芽糖。
每天天不亮,大舅就起身外出卖货。他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货箱,一头箩筐装着的麦芽糖,趟着露水出门。沉甸甸的货物,将扁担压得弯弯的。每走动一步,肩头的扁担颤悠悠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货箱的铜搭扣,随着步子上下晃动,也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进到村子里,大舅就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嘴里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针头线脑——糖果麻糖——换头发换鸭毛换鸡菌子咯——”大舅的吆喝,清脆而又洪亮,随着晨雾漫开,可以穿透整个村子的炊烟。
孩提时代,在我们看来,大舅的货箱就是一个百宝箱。一端,摆着针头线脑、纽扣顶针、橡皮筋松紧带,都是庄户人家过日子离不了的零碎;另一端,藏着孩子们的念想,软糯粘牙的麦芽糖,被扯成一个长条,然后一圈一圈地摆在簸箕上。糖上撒满金黄的黄豆粉,看了叫人直流口水。簸箕下面的箩筐,则放着裹着洁白糖衣的墨豆糖,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在我们孩子眼里,大舅那沉甸甸的货箱,几乎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大舅自幼习练过武功,一条木棍耍得虎虎生风。一生走南闯北,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总会挺身而出拔刀相助。一次,在卖货途中,看到一个流氓地痞欺负一个卖菜老汉,打翻老汉的菜摊,还要抢老汉的钱。大舅放下货箱,二话不说,大喝一声,冲上前去。这个地痞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挥拳就向大舅打来。大舅身手敏捷,侧身躲过,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向地痞身后一抬。只听得“哎哟”一声,地痞的胳膊被拧到背后,被锁得无法动弹。大舅没下重手打他,只是沉声喝道:“把钱还给人家!”狗腿子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逞强,只好乖乖照做。待大舅双手一松,赶紧灰溜溜地跑了。老汉连声道谢,大舅摆摆手,重新挑起货箱,吆喝着走了。
大舅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村里有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专爱干些偷鸡摸狗、占人田水(指灌溉时抢先用渠水)的勾当,人人厌憎,又奈何不得。有一年大旱,田里秧苗都快焦了,那混混仗着自己有几分蛮力,截了上游流来的救命水,全引到自家田里。下游几户人家眼巴巴看着,敢怒不敢言。大舅闻讯赶来,指着那混混的鼻子,当着一众乡邻的面,将他平日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清清楚楚。声音如洪钟一般,震得那混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末了,大舅一把将堵上的水渠扒开,清冽的水哗哗地流向干裂的田地。混混被慑住,悻悻地走了。人们纷纷赞叹:“只有洋鸭婆骨头硬,镇得住那个人。”
大舅在外铁骨铮铮,对亲人却充满温情。那时候,我家姊妹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别说买糖吃,就是买根橡皮筋,都要掂量半天。大舅心里门儿清,每次挑着货箱出门,再好卖的糖果,他都要特意留上几块,用油纸包好,放在货箱最底下。傍晚收工时,总要绕一段路,拐到我家来。
“巧来崽,看舅舅给你们带啥了?”他放下扁担,掀开货箱搭扣,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个油纸包。我们早早就等着了,见了那个油纸包,眼睛都发亮了。大舅打开纸包,将糖果一块块分给我们。我迫不及待拿起,将麦芽糖送到嘴里,那软糯清甜的糖块,在嘴里黏乎乎的,甜丝丝的,直透到我们的心坎里。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大舅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像冬日里的太阳,让我的心里暖融融的。
大舅的货箱,装着糖果和针线,也装着让我奋发学习的激励。小时候,我读书还算争气。每次考了好成绩,父母还没来得及夸奖,大舅的货箱就送来了奖励。考了班级第一,他从货箱里摸出一支崭新的铅笔;评了三好学生,他给我扯一截碎花布,让母亲给我缝一个新书包。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后来考上大学,我一路当学霸。大舅的货箱,功不可没。
我当兵的时候,大舅已年近八十。身子骨还算硬朗,依旧挑着货箱四处奔忙。听父亲说,大舅每次路过家门,总要让父亲给他读我的信。大舅识字不多,记性却特别好,我取得每一点成绩和进步,都被他牢牢记在心里。跟人闲聊,说起谁家孩子有出息时,大舅总是挺直腰板、满带炫耀地说:“我巧来崽,在部队当官了,出息着哩。”那一声“我巧来崽”,喊得理直气壮,喊得满是自豪,仿佛我的荣光,就是他的荣光。
最后一次见大舅,是他去世那年春节。我回老家探亲,正月里去给他拜年。那时,大舅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冬日的暖阳里,他像一棵耗尽热情的老树,安详地躺在空门口的一把躺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望着远方黛青的山脊,那是他的老家新屋戴家的方向。他的那副货箱,早已被闲置,放在堂屋角落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大舅是八十岁那年走的。听说,他走前念念不忘的,是想葬回戴家祖坟山上去。他念叨着:“我本姓戴……走了,还是想回到戴家的祖坟山里去。”可是,王家族人坚决不允。他们说,“洋鸭婆”是上了王家族谱、顶了王家门户的人,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大舅入赘时改姓换名、被拔起的“根”,终究未能在他生命的尽头,重新被接上。
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大舅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怔怔地握着话筒,悲伤得说不出话来。眼前浮现的,却是那只暗红色、漆皮斑驳的货箱。货箱盖子打开着,里面没有针线,没有糖果,空空荡荡,幽幽地散发着旧木头和时光混杂的气味。这副货箱,已经成为大舅的人生符号。大舅用它挑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挑起对我们晚辈的慈爱,也挑起乡间人心里的公道。
大舅的货箱,早已不知所踪,但它已经住进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挥之不去。任凭岁月如何流转,那被大舅的扁担压弯又弹起的乡间小路,那回荡在村巷里一声高一声低的吆喝,那紧促清脆的拨浪鼓声,似乎从来没有消逝。那是一个时代的烟火,那是一个汉子的担当,那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糖果甜。
如今,大舅的货箱,装满我对故乡的记忆。在每一个乡愁泛滥的夜里,总被我莫名地想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