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岗村（组诗）

东岗村（组诗）

一.东岗村

在华北，在东岗村……

马车奔跑中散落一地五谷

饥渴半生的父亲抓起大把盐吞咽

仿佛筋骨挣脱束缚

那些不懂尘世的麦苗，抱紧再抱紧

请原谅，我对人间一次次提笔

那些镜像被一张纸刻画

一棵树，一个脊梁

瓦舍篝火熄灭的凌晨

母亲的白发是我心头满天的大雪

二.大雪后

昨夜一场雪亲吻了这里

你在鸡鸣中醒来

田垄上覆盖着乳白色倔强抬起胳膊

生物钟比雷鸣更容易叫醒沉睡

三月探出头，年味儿还蜷缩角落

阳光悬挂，老白杨顶着草帽

两只喜鹊似乎刚经历一次远行

还好，付出与得到如翅膀平行般存在

哪有什么捷径可寻，父辈们翻开冰冻的土壤

劳作使他们获得更多温热

孩子大多去了城市，两个妇人唠叨着儿孙

我蹲在路边点燃一根烟学习父亲的样子

三.岗，不是山

此刻，我的家乡安静的像一根针

不用担心土岗绊倒麻雀

最初那些泥泞已被熔炼成红砖

支撑半个时代的它们随着蓝瓦房一起拆掉

偶尔还会遇见几根苍白房梁

大多是没有人家留下的根

现在那些“岗”是留给远行人的驿站

老李，老张，踏着清风去投宿

邻居会记住每一个好人的名字

东岗村不大，包容曾经的流浪者

东岗村很小，在祖国的版图上如蚂蚁般倔强

四.送行

阳光温暖，灯笼，春联

是柔软的风刃

对一个外出打工的男人来说

他习惯在葡萄架下沉思

一位母亲刚送走她的孩子

村西那条路宽阔而平坦

远处的高速公路和铁轨把送行人刺伤后慢慢愈合

他们日复一日忘记回头忘记疼

郊外的坟茔见证了一次次团聚一次次离别

爷爷奶奶逐渐长成麦粒供子孙反复咀嚼

五.雨季

仿佛旧客说不完叮咛和嘱托

这让我想起母亲父亲

玉米，豆角，整个夏天都是他们放在心头的事物

失眠频繁随着皱纹堆砌

窗台，护栏，玻璃上划过泪痕

几场雨后，东岗村被包裹在雾里

淡淡乡愁滋生慈悲

七月也让你有了归隐之意

一个村庄被砖瓦藤蔓缠绕

门口那块铜锈迹斑斑

石头反复开花我不敢询问命运

六.胡同口的往事

石头用余热迎接走出家门的影子

每一块坚硬都被傍晚的光沐浴

老张，老李，谈论起远方的战争

老党夹着烟袋只关心收成

我做为旁听者

从未改变对日子的忠诚和信仰

不远处传来许愿声

麦子举着饱满跑过来，旷野

在丰收中深陷

七.黄土地

父亲干活时喜欢唠叨

就像锄头感恩这片黄土

他和它还有最后的用武之地

越来越瘦弱的土地

仿佛一位生育多年的女性

孩子向往高楼回村的时光越来越暗淡

白菜叶儿酸涩看见影子如看见亲人

大棚四季有新鲜蔬菜

只有爹和娘依然坚守爷爷奶奶生前留下的三亩田

褶皱与白发一季季生出嫩芽

八.辘轳井

风，雨

从未打扰它们成双成对的理想

在那个青石绿瓦时代

“理想”，不是一堆虚构语法

有老井地方必有双腿交叉的木头

上面架着辘轳

一个旧木桶布满岁月侵蚀的包浆

它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

奶奶摇晃着身躯担起五个儿子的家

当她流干最后一滴泪

仅存那块蓝头巾释放整个天空

九.“钩担”

你看那些灰尘

掩盖了一棵树最初的纹理

十年前，二十年前，或许更远

如果你还记得辘轳女人和井的故事

那个用钩担挑水的枣花

我也曾用肩膀留下印迹

它教会我平衡才能走的快和稳

仿佛一杆秤，只有“正”才是立足根本

见证需要铁需要钉子

深入肌肤的孩子懂为什么活着

“钩担”，一半挂着家，一半挂着远方

十.清晨

阳光还未穿透云层

凉风从大门口抵达小院

墙角那些草仿佛遇见老朋友

摇着小脑袋

第五朵荷安静的像没开过

与前几次不同它能连续绽放两天

热的时候收拢翅膀只为延长爱

预报的雨还没来

炊烟淡薄

凉拌黄瓜小米粥足够慰籍这平凡的半生

十一.村晚

炊烟飘过墙头

晾衣绳上的衣架开始摇晃

裙摆下藏着故事

石榴落了两个，小黑吐着舌头追逐

它应该懂得滚动的圆不是皮球

葡萄一串串悬挂用翠绿包裹苦涩

父辈用汗水换取那些糖

斜阳伸开臂膀拥抱东岗村

这里有它不舍的乡情，而我

又在炉灶内加了一把柴

十二.荷花

洁白的尘世

云朵也不忍遮挡

桂花还在桂花苞里打呼噜

雪，没长出白翅膀

遥远的事儿应该交给明天

荷开又开了一朵

经过多少泥泞才能让脚印生出莲

漂浮的乳牙沉默不说

就像一种蝉不会对你低鸣

十三.母亲

你们这些旧客，母亲说完

继续抡起锄头把杂草锄掉

玉米已浇过第二水

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遇见的事

在往年她会把水桶放在瓦楞下接住那些雨水

看它们冒着泡从桶中跳出来跑远

故事总是这样

要么大雨倾盆，要么骄阳似火

而母亲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

十四.妇人

除了蝉鸣

她们不再争论身外之物

缝纫机上的针线更能勒紧生活

昨天还在为巴勒斯坦的孩子叹息

今天开始为茄子，豆角，玉米，埋怨

雨水太少

其实每个女人

都有一根捏在手里的针

她们总是对着阳光向针眼穿过弯曲线头

十五.小暑过后

风，推着那些金黄

像西山敞开怀抱

这时的东岗村富有，广阔

白杨树向东伸着脖子，那是家的方向

芨芨草顺从指引向西移动

我知道风停之后它依然脚踏故土

炊烟不紧不慢

平行屋顶，平行玉米秸

像母亲呵护她的孩子

十六.七月

我开始担心

那棵蔫了的豆角秧

还有那根倒挂的黄瓜

如果风再急一点

它们可能会摔在地上

从发黄的叶子到枯萎小草

七月已隐现萧瑟

向日葵只剩下根茎，黄豆被播种

虚空静远我闻见南方的桂花香

十七.八月

一半流淌

一半在高粱发梢造酒

雨水借助唐河一次次抵达

潮湿从七月开始

迷雾中的鸽子停在房角

阳光迟迟不肯现身，雨水滋生

一排排小蘑菇

知了猴蜕变成蝉

我想起二舅和远行的大舅

十八.玉米

玉米秸收回多余的绿

一棵，两棵，我能清晰读出脉络深处

风一吹，版图跟着跳动

突然之间的事情也许视觉出现凌乱

那一排排倒下的植物在夜晚冒出火石

这一刻如此欣慰

你奋不顾身的样子

从未停止繁衍

从未说出苦涩

十九.远方

鸡鸣，何时变得淡薄

响彻云霄的二踢脚，灯笼，春联

一半悬挂粘贴，一半被远行人带走

初五刚过，喧嚣仿佛被遣散

一半扬起尘土，一半在尘土中仰望

似乎每个人都是一块铁

不敢回头任它在心底生锈

这个季节

我会怀疑故乡那条河又到了汛期

二十.葡萄

瓜果成熟的季节

一部分送到城里

一部分留作种子

那些影子，倔强透过缝隙

想要跟随更远

铁石心肠的人眼泪已泛滥

我把一首诗

偷偷藏在葡萄藤下

乡愁在远方生根发芽

二十一.初秋

怎么看都弥漫着美

薄雾被阳光稀释

仿佛一件老瓷器揭开面纱

那些红砖绿瓦预示着老故事

土狗守护着黑夜，白昼

它们比我们更钟情父亲，母亲

偶尔几声也夹杂着召唤

有人说它富足，有人说它瘦弱

深入泥土的车辙，总是背道而驰

二十二.秋事

收割机还没来，秋天还是完整样子

郊外飘散玉米和花生的香味

风穿透红砖，小院那些丝瓜摇摇晃晃

这个季节它们奉献所有肉身

白菜还在成长，需要母亲呵护后才能反刍

老杨树上窃窃私语

两只乌鸦唠叨着收成

坚定的语气厮守故土是它们不变愿望

而我时常做个逃兵离开

二十三.春事

黎明收起湿润做回坚强的样子

黑夜给了我们契机

打开自己，就有了流泪故事

它最初来自哪里

晚清的砖瓦已腐蚀成骨头

被麻雀和布谷鸟代替

叫醒春天

晨耕的父辈扛着镐，锄

日子正将他们打磨完整

二十四.生与死

失去遮掩的六月

一眼从村西望到村东

每条幽径小道都能回到家

麦秸倒了连同心上的麦芒也一根根拔掉

失去痛感的坎，仿佛一脚就能迈过去

玉米正在拔节愈合

东岗村如经历分分合合的老人

斜阳来了去了

坟茔中那些思念正一点点成为土

二十五.年复一年

放慢脚步，自行车也跟着停留

每当路过这片麦田

总想让分针，秒针，静止

那样我就能找到更多理由书写

小满，芒种，接撞而至

淡淡泥土味儿夹杂着食粮

东岗村很大包容了离别的远行人

东岗村很小

如麦芒一碰就刺入手掌

二十六.它们说

小暑过后风大多向西刮

推着那些金黄给田野腾地儿

西山从不吝啬，敞开怀抱

白杨向东伸着脖子那是家的方向

狗尾草顺从指引，向西移动

我知道风停之后它依然脚踏故土

炊烟不紧不慢

平行屋顶，平行玉米秸

像母亲呵护她的孩子

二十七.父母的爱情

芭蕉叶晃着晃着夏就来了

仿佛它是肋骨间遗落的荆条

带着火热与炙烤

那时父亲还是年轻时样子

在错落的脚手架上没有辜负母亲和他的孩子

夏季多雨骨骼浸泡久了会滋生铁锈

成长与爱是他对生活的调剂

知了猴在雨季破土

蝉叫醒白天也叫疼黑夜

二十八.过去与未来

落日隐退

浓郁从西飘过来

炊烟溜走东岗村会赠予你一幅画

除了粮食它没有多余可以给你

一代又一代孩子

城市用霓虹诱惑他们回家的脚步

羊群随着爷爷那辈儿消失午后

熟悉的，陌生的

在这根香烟成为灰烬前模糊

麦穗，玉米秸，花生，大豆……

成群结队在风雨中摇晃

二十九.自我疗伤的黄土地

夕阳缓慢落下

仿佛不忍打扰这片苦难的庄稼

当最后一丝红润渗透黄土

参差不齐的植物搀扶着进入疗伤

雨来的不是时候

刚刚愈合油葵茬口，再次露出

倾斜伤疤

站在胡同口青石旁

我竟然找不到安慰它们的理由

或许，刚刚破土的小红豆

是最好疗伤药片

暮色加重，投下一块巨大的创可贴

三十.春花，秋月，夏风，冬雪

每一年都按部就班到来

相对于我来说

它们是比爷爷奶奶还要早的亲人

白杨，换了一茬又一茬

唯独小麦，玉米，花生……

守候日渐消瘦的土地

它们丰盈的胸口很久以前

被父亲和叔叔用来烧制成砖，盖房娶妻

后来就有了我们

如今低矮的红砖绿瓦有的被二层楼替代

有的塌陷了臂膀，子孙搬迁到城市

只有郊外的坟茔时而被绿色淹没

时而顶着霜白朝着村口遥望

多年来从未改变

三十一.日子依然在继续

一半在西山

一半在麦田

一半在最高那朵油菜花上

一半拐弯进了胡同，伴随炊烟

落在指尖

请原谅我的私心

把最多那半

留给东岗村和这里的乡亲

等明天我指尖那个点聚集成光

还你一个新太阳

点亮额头泛黄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