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深处的隐喻(组诗)
一.
秋雨褪去底色
清新又成为天空的味觉
几场雨给它熏染出一层蓝釉
小西风把潮湿吹向远方
这个季节杨树
一点点抽丝剥茧
云朵时而汇聚成慵懒的羊,一只,两只
时而汇聚成骏马,一群群
最后成为蛋糕,棉花糖……
站在脚手架上
有人离开,有人归来
二.
枯燥的蛙声
一浪高过一浪
坑槽内的水如这个季节
丰满,外溢
当绿地被垫层替代
青蛙埋伏在十米之外
坚守着不肯离开
钢筋,混凝土,木方,模板
总要有人编织才能成为高楼大厦
潮湿砸下来瞬间湿透前心后背
锤声,沉闷如雷
那些青蛙和我一样望着釉色的虚空
三.
两点上班
两点半兰锁拖着一身湿透的衣服
在宿舍喝了一支藿香正气水又去干活
两点四十,二勇的衣服也湿透了
清瘦的肋骨一根根贴在腰间
清晰,可见
他在空调下点燃一颗烟,猛抽几口
转身离开
三点,老庞也回来用凉风吹了吹湿透的 头发
又戴好安全帽
看着他们湿透的样子我心生愧疚
四.
连日阴雨积水坑开始外溢
潮湿,闷热的季节
连它们也不愿意在十米深的地方待太久
夕阳制造幻境,涟漪点点
仿佛一条条逃跑的鱼
“鱼离开水是为了活下去”我开始反思自己
从坑槽内出来全身湿漉漉的
何时起,我们也拥有了鱼的技能
在水中呼吸,在水中挣扎
其实没有水
其实那是体内的融化的盐汇聚成溪流
五.
如果没有塔吊的探照灯
你无法想象雨下的有多大
一排排,一群群,一片片
这些只是虚空的一角
那么多失足的水从天际倾斜
拥挤着,奔跑着,像
逃命的落难者
是什么让它们如此身不由己
甚至忘记自己的姓氏
铁皮房,晾衣棚,雨来不及喊疼
六.
第一场雨,在凉风之后
模板最先接受洗礼
黑色容易被涂改容颜
安全帽把水滴送到镜框然后滑落
这不是我渴望的结局
忍一忍,还能钉几颗铁钉
第二场雨来时,仿佛加急投递者
黄豆般水滴溅起白色泡沫
像鞭炮一样回响
我开始担心电动工具而没在意湿透的衣服
必须逃离脚手架了,他们用落汤鸡
形容一群人
七.
从马丁到振江,呼噜
仿佛踩着鼓点由爬梯而上
上铺的兄弟接到讯号继续填补残缺,夜。
我相信梦中他和她还来不及相拥
八百里行程绿皮车脚步缓慢
未抵达时又是黎明
七个男人背负七座山跋涉现实与梦想之间
喘息如此奢侈又如此幸福
歪歪扭扭的“10分”排列在笔记本横道道里
我伸出臂膀扛起一块碎石的某个棱角,虚无之物暗藏星星之火
对农民来说至少是这样
在尘世,我更相信一贴膏药能短暂缓解
八.
当他们写到骨骼时
我正扛起一块四十多斤铝膜
然后抡起铁锤狠狠砸下销片
铁与铁之间容易擦出火花
无数铝膜并肩站立便有了房子模样
我也一直如此便有了家
棱角碰触棱角体内翻滚的号子,喊着
落荒而逃的会成为懦夫,被嘲笑
我知道生活远不止“四十斤”
脚趾支起腿骨然后撑起脊柱然后直立人间
日子一层层堆砌
后背逐渐弯曲,跪天,跪地,跪父母
我们从不轻易低头
九.
向前走,水泥印跟随,向后退
水泥印跟随
工地上的男人正在铸造一个影子
一个专属自己的影子
脚,四十二号。然后裤脚慢慢向上
人过中年逐渐臃肿
现实中那些褶皱比美颜更接近真实
额头的“川”多少日子被挤压后
晾晒成果实
一碗牛肉面已足够奢侈
靠紧角落里的我时常害怕
身上那些灰尘跌落砸出一个大坑
十.
此刻,考究这片树的走向显然多余
叶子手拉着手防止坠落
像极了抱团抡大锤的马丁,振江和我
阳光缩成阴凉依偎在树根,接近土地才有
归宿感
三万英尺显然不适合,某些人
被挤压成一棵草,依然挺直脊梁
我必须在路灯睁眼之前重回枫叶镇的铁皮房
突然间羡慕这片树林比我早一步扎根这个城市
楼房深入云层毕竟不属于漂泊者
而东岗村的麦芒是我今生拔不出的刺
加紧脚步向南多走几步
仿佛才能把影子寄回故乡
然后缝隙中抽出肉身留给津门海河
十一.
六点到六点半下坠的厉害
三万英尺到最高那根六米钢管头顶
只用了几秒钟
是某种暗示
一只灰色斑鸠飞过巨大的落日
隐身树林深处
他们也收起翅膀
收起电锯,电动扳手,锤子
八米高的脚手架
到人间还需要多久抵达
解下安全带
仿佛一粒粒尘埃落在围挡外的水泥地上
十二.
直到群山静默
我也没有写出你最后的斑斓
通红眼眸中
褪去湿透的裤脚,衬衫
洗澡,洗衣,吃饭……
等这一趟下来
你已不忍直视他们
古铜色臂膀与斜阳格格不入
收走最后一丝眷恋吧
铁皮宿舍旁苦楝树用叶子遮挡整个黑夜
那个“苦”,一定有特殊含义
十三.
那些汗水,似乎已嫌弃
这具平凡肉身
叛逃的马蹄在烈日下嗒嗒回响
他早已不再挽留什么
即使盐分如此珍贵
放手也挺好
就像给不了它们幸福又何必去禁锢
读书声越不过围挡
铁锤在空调外机轰鸣中
继续追赶夏日的星火
十四.
蝉鸣忽远忽近
雨后它们越发饥渴
从左耳,到右耳
仿佛两棵树之间的距离
矗立城市边缘我也成为其中一棵
用叶子掩饰慌乱与燥热
这么多年耳朵里也住着一只
随着日子被打磨我也懒得驱赶它
远山静默和脚手架下来的人群一样
铁锈是肉身和石头独有疤痕
夏至,星星正准备落下
带来一封封家书
十五.
没有金光闪烁
更没有人行注目礼
膝盖以下只有自己懂
蔚蓝褪掉色彩,铁锈,木屑
掩盖了最初羞涩少年那颗美好
且懵懂的心
何时起他开始自嘲
当铁钉划过肉身
一个勋章就此悬挂
暗淡的伤疤深处有和勋章一样色彩
鲜红的灼热感
时常让中年男人感到自豪
十六.
从塔吊上的月亮开始吧
它总会守候固定位置等我
七点到八点再到九点
下班,吃饭,洗漱
只有经历白昼炙烤的人
才懂得夜晚如此珍贵
我能看见秒针在指尖飞走
捏不住更拽不回来
强迫自己不熬夜
耳机中音乐通过耳膜抵达喉咙
再到心肺
如同一杯啤酒留下清新浅醉
十七.
低头,躲闪,像逃避什么
宽阔人行道总是选择靠最里边
像一棵树,一棵没有名字的野草
疲惫,黝黑脸庞
偶尔也有高兴事儿
孩子升学,家乡庄稼丰收
似乎找不到更多理由
他们需要一盏灯,或者说我们
在这里繁衍不为生命延续
而是从柏油路的影子里抠出另一块石子
他们,都是一盏灯
是一群自带星火赶路的人
十八.
风,是这里的原住民
生猛,坚硬
我找不到柔软词汇形容它
来的时候铺天,盖地
去的时候晴空万里
零下二度这是立夏后第五天
一场雨夹雪带来冰冷事物
星子像被洗涤过
在最高草尖上摇摇欲坠
今夜会有调皮的几个滚下
像狼的眼睛照亮榆树沟
十九.
晚饭后
他们谈起双手之外的事儿
电锯的迟钝,锤头崩塌的豁口
和铁钉扎透鞋底
这些只有在楼层深处才会提及
疫情后活路的艰辛
下降的工资
谁,谁,儿子快结婚了
出国打工潮又开始漫过堤岸
以及乌克兰更远一点的战争
唯独没提
这些年换过几次工地
青春在混凝土中不值一提
二十.
还可以再高一点
如果再接一根两米的钢管
是否离期望更近
脚手架垂直向上,且整齐排列
是谁让它们乖巧丢弃体内的铁质
一个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这里没有别人
除了告别土地的外乡人
你看,树梢荡漾着落日
云朵像一块块白毛巾
正为他们擦拭汗水
二十一.
最初,他们都有一具干净的肉身
乡下风大
那些玉米抱在一起成为一堵墙
缝隙中漏掉的灰挂在葡萄藤上
铁锈,一半来自钢管
一半来自钢筋
带铁的事物都有一颗坚硬的热心肠
彼此拥抱久了互换属性
木屑藏在杨树的年轮
赤红被切割暴晒凸现疲惫
有时他很难分清那一张脸是自己的
夜晚被流水带走赤裸的古铜色
二十二.
星星一定是困了
一闪一闪在夜空打着盹儿
月亮的另一半不如去哪了
干瘪的肚皮像拾荒老人
在孤独的集市寻觅
塔吊停止摆动,探照灯下
做防水的民工举着喷火枪
仿佛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滋滋游动
燥热换了一副冷面孔让那些铁变得柔软
脚手架,钢筋笼……
在蟋蟀的琴声里安然入睡
我关上宿舍的门并熄灭一盏灯
二十三.
我选择宿命
正如你们选择我一样
坦然接受所有馈赠
时常感觉愧疚,除了铁锈,木屑和汗水
能给予你们的只有漂泊
我庆幸,一天分为中午和下午
我还有时间逃离
而你们,湿透了,晒干
晒干又湿透
我庆幸,一天还有黑夜
能把你们浸泡在水里和我一起
让流水带走整天的汗水,铁锈和木屑
不然还不知道你们湿透几次
湿人,诗人,我时常自嘲
它们之间的距离隔着几条河等着我淌过
二十四.
潮湿,闷热
太阳依然炫耀它的权杖
仿佛两个世界
窗外空调挂机整夜嘶吼着涡轮
窗内人为的凉风徐徐
玻璃上一道道竖纹
冷热焦灼让它一次次流下泪痕
昨夜清洗的衣物还没有晾干
隐约间那些铁锈深入膝盖和肩膀
流水也带不走
属于一个男人古铜色勋章
二十五.
少年的单车
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都叮叮当当
一路倾斜
风总想亲吻衣角
当坑洼的柏油路再次平坦
他已丢下单车走到中年
群山低矮了许多毕竟风雨携带刻刀
堆砌年龄也啃噬石头
奔赴是一厢情愿的事儿
这么多年群山依然静默
我已接近它的脚踝
流云若隐若现那里裹挟最初的梦
二十六.
汗水像犯了错
在今日
盗取体内多余的盐多过往日
它们一次次渗透
顺着眼镜片和眼镜腿狂奔
沉重事物总是越过鼻尖
模糊的视线看不见半点风丝儿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节气
它知道我无法收回衬衣上盘旋的云朵
无论今日是否宣告,夏至
胸口滚落的石头
从未停止逃离
二十七.
没有金光闪烁
更没有人行注目礼
膝盖以下只有自己懂
蔚蓝褪掉色彩,铁锈,木屑
掩盖了最初羞涩少年那颗美好
且懵懂的心
何时起他开始自嘲
当铁钉划过肉身
一个勋章就此悬挂
暗淡的伤疤深处有着和勋章一样色彩
鲜红的灼热感
时常让中年男人感到自豪
二十八.
从塔吊上的月亮开始吧
它总会守候固定位置等我
七点到八点再到九点
下班,吃饭,洗漱,只有经历白昼炙烤的人
才懂得夜晚如此珍贵
我能看见秒针在指尖飞走
捏不住更拽不回来
强迫自己不熬夜,不看朋友圈
更不去读某一首诗
耳机中音乐通过耳膜抵达喉咙
再到心肺
如同一杯啤酒留下清新浅醉
二十九.
第一次遇见
进入工地需要审核
需要前半生我们都是好人
他们羞涩抬起爬满皱纹的脸
像极了手足无措的孩子
阳光下灰尘压着灰尘
无形中垫高肩膀接近触摸的虚空
他们还有更多选择吗
除了做个好人
坑槽边的围挡仿佛分水岭
白昼那么短
抓紧迈过那一道道土沟
三十.
没有熟悉的风
除了红砖和家里一样
没有平坦的麦田
除了坑洼处摇晃的芦苇荡
需要借助什么才能叫出你的名字
这里故乡只是代名词
我的家在东南隔着一条河
和心坎上无数石头
S333奔跑着来往轰鸣
我知道祖国这块版图上无论故乡还是异乡
都适合那些叫“农民工”的生长
三十一.
围挡外,桃树散发诱惑
不热烈也不冷淡
像极了围挡内这帮打工的男人
苦和甜早已是身外之物没得选择
麦子应该吐穗了
拔节向阳的植物们
趁五月还能抱在一起相互温暖
抓紧去爱吧
铁管,钢筋,电锯,锤子
在布满老茧的手中
都有属于自己的爆破音
最高那层脚手架距离故乡198公里
三十二.
老茧开始脱落
柔软在多年后重新活过来
像春天一样
这是久违的前半生
仿佛带有棱角的顽石
任风雨修改,打磨。我不知道
日子需要我怎样做才算数
刻刀,铁锤,一次次落下
我一次次扔掉体内柔软的角质层
直到中年,修炼才逐渐完成
一个孩子从远方走来
麦田芨芨草有清新的露珠味儿
三十三.
风选择绕道
即使窗子敞开半夜
它拒绝给肉身带来虚构
深冬孤独的事儿和星火无关
有人在梦中持续撒网
寻觅丢失的诱饵
有人放了一个枕头就感觉他在
黑夜那扇门需要侧身才能通往深邃
一片被抛弃叶子筋骨断裂
离开故乡的夜需抓紧白昼的锁链
三十四.
第三层格子窗传出倒影
午后事物变得缓慢
一只蝴蝶落在兰花腰肢上
我确定它没有随流逝晃动翅膀
菩萨忙着布施
她知道延长温暖就是延长他们干活的时间
左手大拇哥和食指关节隐隐作痛
无数铁钉曾在这里被拿捏钉入木方深处
右手臂膀显然习惯举起
垂直落下总想握紧点什么
其实生活不需要铺垫就像这首文字结尾
铁锤撞击声依然响彻
三十五.
顺着夜色攀爬
小事物会放开自己
咕噜,咕噜,一些水离开
一些水重新注入并沸腾
像极了工地上来来去去的人
开水房是最好邂逅之地
四点半,无需言语
只需侧身让过一个水嘴
就能弥补对“热”的渴望
寒冷频繁触动窗台
人间住在耳朵里发出响
三十六.
昨夜梦见儿子,告诉我对他关心太少
或许这次开学他带着感冒前行
小学,初中,高中,很少梦见他
如同对他的叮咛
曾经我对父亲也是这样
委屈,抱怨,儿时父亲常年在外打工
如今我成为父亲的翻版
儿子成为我的模样,那个心结
始终没有打开
我们都在依靠自己走属于自己的路
三十七.
杏儿落了,落在杏树怀里
一部分被山雀收集成过冬食物
一部分被西山种下成为另一棵杏树
那些桃子,也重复相同宿命
把花和死亡留在缝隙中
莫说石头无语
你看那一道道裂痕记录岁月的刀工
雕刻深入肌肤才有美和壮丽
一些人来了,一些人必须离开
建楼的农民只管盖无权居住
西山到海河仿佛从云端潜入尘埃
我感谢所有的馈赠
三十八.
夜,已经很凉了
即使没有风
漂浮那些星仔下坠的厉害
一块块冰疙瘩悬挂头顶
仍有人断断续续从工地回来,胶鞋
传来啪嗒啪嗒声响
仿佛刚经历一场跋涉
泵车收回臂膀
吱呀的骨骼它已深感疲惫
追赶幸福的我们这一刻宿命如此接近
躺下,呼噜是最廉价的糖果
三十九.
杨树叶子掉了
一半落在树根周围
一半跟着绿皮车,落在唐河
唐河到海河隔着几座桥
玉米离开秸秆
一部分被母亲整齐排列
一部分遗落田野继续生根发芽
孩子没有回头
父亲也没有回头
泪水成为种子被偷偷隐藏
这个秋天他们有了相同记忆
异乡的秋风刀口迟钝
四十.
相比上次,越发深邃
脸颊抖动仿佛遇见你的亲吻
镜片一道痕迹
雨滴和散落模板的钉子
让我一时分辨不清
那一个是真实的自己
锤头停顿数秒又狠狠砸下
今日寒露你是为应景儿而来
还是为滋养深埋的种子
放下铁锹就必须抡起大锤的农民
我,来不及悲喜
四十一.
躲闪的眼睛
在这一刻选择逃避
是风在动还是云在动
隐藏被揭露伤疤
心事如海河一块石子足够让它翻涌浪花
四百里
仿佛人间到天际那么近
四百里
仿佛故乡到异乡那么远
有一条路需要披星戴月才能抵达
望穿秋水的男人使劲用大锤钉钉子
试图忘记女儿和儿子开学的日期
四十二.
许久不曾这样
花儿已掉落色彩,一个中年男人
整个夏天在炙热中度过
大锤越来越重,随着汗水流失
他渴望肩膀上铁锈能被什么带走
没有多余盐巴可以馈赠
父母的苍老儿女的年少
如何才能让一具肉身裂变成两个人
起风了,站在楼顶
抡圆臂膀的他们像一面抖动的蚂蚁
四十三.
一盏灯落下
另一盏灯亮起来
太阳成为无辜的孩子。傍晚
不知被谁认领
在城市,你让一切变得匆忙
路灯就像一面镜子凸显
脚步和遛狗的人
一个为吃饭追赶时间
一个为了食物浪费时间
我时常躲避他们
害怕掉落的灰尘让这个城市下沉
四十四.
我想有四只手,或者更多
那样就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我想有四只脚,或者更多
那样就能跑在时间前面
把一切做到更好
时常把自己比做一块铁
然后骨肉分离出铁钉,五寸的七寸的
从头到脚,开始数一颗,两颗
从年轻数到中年,从中年数到老年
一个人一生能碾压多少铁钉
他一次次从体内拔出它们
又一次次钉在尘世
四十五.
累了
像这群打工的农民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今夜,秋雨,绵绵
我能清晰看到
它从光线照不到的黑色里落下
柔弱,带着温热
从一滴到另一滴它并不着急
我需要等待才能捧入手心
囚禁半生的人群,在缝隙中穿梭
石头和哑巴
针尖上跳动小心翼翼爱着
四十六.
海河里,鱼儿时而跃出水面
垂钓者挥手甩线,我确信
他们同时看见蔚蓝
东岗村秋收玉米,夏收小麦
冬天埋藏的希望等春天开出花香
延续祖辈印迹的锄头一年年削薄
偶尔也会遇见
南方人细腻,北方的白桦林
也有美丽姑娘
我时常在梦里路过
铁锤和钉子褪去铁锈有了彩色
四十七.
像一只蝉,喋喋不休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
季节给不了我们更多选择
春种,秋收,对应死亡与重生
九月让一切变得迟缓
仿佛步子迈大点就会丢掉什么
柿子树开始摇晃它已学会放手
有人从不为冷暖发愁
有人继续抡起大锤
积攒星火迎接下个季节
花红,柳绿,只是虚幻罢了
四十八.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一天,足够让铁锈渗透衣服
手套漏洞百出如这个时代
肩膀,额头,脸颊,沾染一层厚厚锯末
牙齿保留原始洁白
城里人管他们叫“农民工”
夜晚来的猛烈就像他喝的劣质白酒
不能说思念如海蔚蓝被情话填满
洗澡,洗衣,然后给妻儿打视频电话
我用两段分行把他们写进文字
假装坚强的男人也需要温热
四十九.
四点半,这是一个时间节点
在乡下或许还没迎来第一声鸡鸣
工棚内有人呼噜有人已起床打开水
身影断断续续
像夜色中蠕动的蚂蚁
然后洗漱早饭穿好工装
并准备和钢管木方进行博弈
有人说农民工是个贬义词
他们是靠土地养活不了家的农民
每当写下有关他们的词汇
我总是去掉‘工’字,写下我和兄弟
五十.
呼噜也会串门
像乡下的穷亲戚,透过缝隙
从工棚隔壁挤进来
不用携带礼物梦里我们丰衣足食
如果再梦的远一点会梦见妻子和女人
我一次次尝试
拉长白昼就能多抡几下大锤
用它的星火换取收成
铁和肉身那一个更坚硬
一次次否定自己
从三十岁到四十岁
皱纹和佝偻的后背给了我答案
五十一.
枕木已泛黑
仿佛一个老者
一半深入泥土一半被落叶碾压
螺栓,道轨,被啃食的印迹
折射出颓废光阴
俯身倾听风雨
岁月看似拈花一笑其实暗藏刻刀
铁也承受不住雕刻
仍有火车回荡
从乡村到城市
假设远方有诗假设这道轨通向远方
我是尘埃中一粒不再尖锐的沙
五十二.
塔吊在第三层停止延伸
随着楼不断拔高
它会一节节挺直脊梁
料斗里有卡扣,螺栓,钉子……
这是活下去必须品
男人要适应啃铁,光膀子的他们
用汗水滋养了城市
马路上有人指指点点像告诫子孙
一碗面,一瓶啤酒
黄色安全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我一次次安慰自己
做为支撑国和家的柱子感到骄傲
五十三.
夕阳拖着尾巴落在海河
尾巴上绑着一串
祈祷日子的蚂蚱
从脚手架下来
面对高楼和霓虹
秋天容易眩晕偏头痛
有时也怀疑什么是幸福
这两个比纸还轻字眼越飘越远
耗尽半生
你或许从未体会
马路牙子和床那个睡的更踏实
人过中年后背时常硌得疼痛
五十四.
明媚的眼睛
夜空仿佛回到白昼
盛满水晶的盘子从楼顶落下
海河多了无数倒影
透过它看到家乡的四间平房
尽管妈妈说老了
双眼时常闪烁雪花
我该如何安慰你,母亲
异乡藏着诱惑
大多出来的孩子成为种子
思念藤蔓缺少一根竹杆
来自故乡的枝枝叶叶,被青纱帐
阻隔至虚空
五十五.
他们说:顺风,顺水
适合奔海东行
人过中年
开始相信预言和美好事物
这场雨像极了我们
趁着雾色逃离东岗
逃离母亲和儿子身影
没有回头,也没有流泪
窗外那些庄稼还在泥泞中挣扎
行色匆匆的人群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五十六.
雨水逐渐减少
一部分被带到学校
一部分留在异乡脚手架
裸露的河床
沙粒被西风推至半空碰撞脸和眼睛
曾经那些葱绿
仿佛老头躬起的后背
而下巴接近尘埃
我该如何诉说,窗外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飘零
他的心早已不再泛起涟漪
五十七.
树梢那些尖刺逐渐失去锐利
蝉,留下希望的种子
呼喊整个夏季的它仿佛害了一场大病
北风夹杂着催促预示启程和结束
背靠背的两个人
一个守着黑夜一个守着白昼
就像爱情终究不可跨越那道平行线
雨水持续减少
我们在梦中多了些拥抱
几声咳嗽敲打胸口
父亲缓解疼痛的药还在路上
五十八.
水沟喊号子的蛤蟆停止躁动
这些讨好白昼的动物用黑掩饰自己
蟋蟀弹起琵琶
是第一个搬来秋天的客人
云层忽急忽缓
仿佛一群农民工
月光像块创可贴抚慰短暂伤痛
是什么让他置身旷野
香烟只有深吸一口时
才能隐约看见愁思
明天该去哪里
想到这烟火越发闪烁
秋夜来的猛烈直到淹没最后一丝亮点
五十九.
鼓声息弱,珍珠停止掉落
偶尔几滴水珠爬过橱窗
一副丢盔卸甲的样子
三三两两的人,推开门
置身空旷
潮湿,漫过脚踝
带有味道的风早已没有年轻时倔脾气
顺着蛙声,几棵松树斜靠一起
仿佛刚经历一场可怕离别
乌云被谁用手剥出白色蛋清,拉开距离
这是故乡和异乡的尺度
雨停了,彩虹还没来
六十.
一座山,被夕阳环绕
除了母亲
谁还拥有如此广袤的怀抱
金色正在蔓延
傍晚那些热挤压成一束束剑气
仿佛有人伸出五指弹去繁华
桃核躲在桃子里
这只是假象
你随一块石头退出镜框
棱角暗藏温柔的竖纹
行色匆匆的羊充满燥热和秘密
六十一.
蛰伏,需要勇气
一株狗尾草黑暗中摇晃着小脑袋
这是第几次等你,不记得
风无数次把绿色修剪成土灰
一次次挺起腰杆
一次次用落叶踮起脚尖
雨,仿佛被施了魔法。断线的风筝
无力拉近距离
听说阳光在黎明前会带来露珠
是少数人才能摸到的湿润
体内那颗铁钉一次次提醒它
秋天已在路上必须抓紧了
六十二.
没有站台
也没有铁轨
只有一群上下的风
一辆火车
山坳里反复嘶鸣
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儿
仿佛迷路的羔羊和这帮民工
一起被栓在石头上
迷雾盘旋,宿命越发茫然
人间正被西山挤压
星空窄小的如巴掌
六十三.
镜像大多呈现棱角和模糊感
无论怎样拉近角度
终究模糊了对你的记忆
因为离别,我找不到缘由诉说
藤蔓的枝叶燥热使它们发疯一样缠绕
如果有梯子伸向虚空
想你的新芽会触摸星星
我必须挑一个闲时辰打开监控
看你给母亲遮挡雨水
看你摇着蒲扇
诉说柴米油盐和她对儿子的思念
六十四.
写首诗
刻在石头或一颗山杏上
终将要离开如同两个邂逅的人
盘山梁九曲十八弯
你用尽最后一丝风也没挽留
风,哭的像个小媳妇
更像一位父亲
云白得要命
天蓝得只剩下泪
西山用绿树和青草堵住冒热气的窟窿
箭一样的鸽子路过第七层脚手架
没有停留
带走锤子和钢管轰鸣声
六十五.
斜阳,急促
一块下坠的石头落在西山
枣红马甩动鬃毛
搭配七彩丝带迎着风
相比六月它愿意屏蔽白昼
让这帮农民从脚手架提前十几分钟下来
两个馒头开始排兵布阵
十一点到晚八点
必须合理安排冲锋
以免让中军帐的大帅深陷危机
我知道一切终将成为回忆
直到遇见某个人,隐退身影
六十六.
我依然在路上
可以盖楼的地方逐渐向县城靠拢
还好
还可以执笔坚守最后一道防线
西山比去年矮了许多,那些框架
足够压低一座山和一个人的脊梁
这个春天换了六个工地
路越走越窄,一个中年男人
即将面对窘境
好的山杏大多成为食物卖给远方
留下腐朽肉身滋养颓废老树
我得抓紧了,朋友
避免被铁锤和钢管碰出星火点燃
六十七.
向日葵褪去浮躁
耀眼的黄色被梵高借走
插在花瓶之内
心事多了
那些云也停止漂泊
最开始的星星
后来掉在杨树枝头
再后来成为雨成为纸上湿润的泪
俯首的事物一再压低人间
从脚手架下来的民工
跺了跺脚,只有土地让他踏实
六十八.
我的兄弟又一次站在脚手架上
铁锤撞击着钢管插架
迸溅出的火星想把太阳燃烧掉
是打败烈日的最好方法
那样他就不会用影子
替另一个自己遮挡灼热
铁与铁的尖叫来自肉身深处
遥望西山工地
蚂蚁夹着麦粒向洞口来回匆忙
我把自己当作逃兵
做一块铁久了
一旦停止敲打就脱落一层层钙质
六十九.
一号楼地下室
轻浮事物正打着旋向上飘
装馒头的袋子,餐盒
我一再俯首
向大地讨要食物
田野被六月折射满地金黄
却无法养活更多口舌
必须让体内长出铁
才能和混凝土成为兄弟
我一次次伸出乞讨的双手
饭盆如此沉重
七十.
呼噜顺着喉咙延伸
直到碰撞屋顶折回床铺
一群被村庄抛弃的农民
住地下室已经一个月
任凭光怎样努力
也无法窥探
梦里有人回家有人继续抡起铁锤
梦见相爱的人他会害羞
他们的梦里永远不会成双成对
仿佛一首诗
骨骼破碎成夏天的萤火虫
七十一.
担心是多余的
当日子被一种颜色取代
霓虹闪烁
我窥探不出城市的高度
萤火逐渐燃烧
二十二层到十二层
接着七层,六层,五层……
蚂蚁远离柏油路
斜阳把麦穗装扮成新娘
等收割镰刀剥出惊喜
我的村庄在乡下
城里人看不到丰收的油画
七十二.
大多数日子他在抡大锤
偶尔他会想母亲父亲
她和女儿,儿子
脚手架接近云层思念下沉
接近尘埃时他也会侍弄庄稼
黄瓜,西红柿,点缀纯朴的乡村
当星星闪烁梦境
他敲打九宫格用分行记录走过的城市
北京,天津,石家庄,鄂尔多斯
山东,河南……
啤酒瓶掩盖手心老茧
七十三.
山脚升起白雾接着是山腰
乡下那些灰尘
一部分被吹散
一部分来到山上
如果再高一点我会迷茫
菩萨住在那里
凡人大多向往高处
风把目光推到现实
相比一段隐喻
更倾向于抡圆手臂将铁钉狠狠镶入木方
这些年我一直忘记问它们疼吗
你说离开是幸福
七十四.
从脚手架下来
我使劲跺了跺脚
原来脚踏实地如此心安
锤子还在六米虚空留有回声
铛铛,铛铛……
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砸下星火才能燃烧灰尘
六点半到八点半之间
两个馒头一份豆腐一瓶啤酒
洗衣服,洗澡,流水洗去疲惫
风来的急促
仿佛要灌入肉身带走多余铁锈
七十五.
离家孩子怀揣负罪
徘徊柴米油盐边缘
炉灶内火焰逐渐暗淡
远行人不敢回头
离家的石子硌脚让人铭记
透过视频看母亲蹒跚的背影
打扫庭院,喂鸡,摘菜
我该如何用余生换取你的长发
不再落满月光
我知道再长的诗行比起母爱也轻如鸿毛
用文字表达爱她
不如捧一杯热水暖人心
七十六.
当暮色关闭门窗
当月亮趴在最高那棵松树上
大山举着灯笼
从高处走向人间
风停止婆娑
不忍打扰一个疲惫的农民工
他已经很累了
如同祖辈和父辈一样
肩膀上扛着酸枣,柿子,荆棘…
站立整个白昼的人趁黑放下担子
卷曲肉身的甲虫抱紧自己
一粒石子打着呼噜
七十七.
一到深晚它们就失去束缚
失眠人骨子里渗出积攒的野
地下二层正对着山口
这帮农民的住处接近尘埃和石棱
植物大多高高在上
不会弯腰看一眼
异乡人容易被误会是多余
风,深夜造访
门帘拍打着混凝土算是邀约
被角衣衫它会替你掖一掖
大山被掏空血肉嫁接上钢筋骨架
远处的月亮找不到水洼没了落脚地
七十八.
它不碰钉子很久了
做为一把不再年轻的铁
无疑是一种悲哀
从注定成男人那刻宿命已被囚禁
锤头这带有属性的铁
一次次把骨子里那些盐巴砸碎
春天的雨吞噬堤岸
塌陷的锤头还没有结痂
他们一次次抡圆手臂
用星火淬炼肉身
可是他不碰钉子很久了
体内还有很多尖锐等着拔出来再钉进去
七十九.
没人知道,深夜谁曾来过
掉落水箱的马车再次隐匿了行踪
黄瓜,花生和那些麦子
吞咽着干枯后欲望
我一次次逃离故乡
褪色的砖瓦及白发让百谷成诗
农民的种子容易发芽
我是母亲和父亲饥渴的根苗
窗外绿色交织成火焰点燃最后的春天
八十.
雨水在黎明前消退
为思念清洗枝枝蔓蔓
芨芨草,紫玉兰,那些花儿
微光中抖动睫毛
甘愿成配角
疏于陪伴的人三三两两来自远方
只为这一刻
融入淡忘的泥土
春天如此美好
那一道道荆棘随着火焰啼鸣
愈合许久的伤口总要经历种子破土而出
八十一.
一座山,被砍出两道脊梁
风呼啸着利刃
从未停止挥舞臂膀
沉默的石头如同祖辈
一头头骆驼在夹缝中低头
松树,野草,荆棘
尘世疾苦丛生被安插肉体
四脚向下的人驮着尘世和宿命
风继续吹隐喻是你惯用伎俩
这一天
我会想起一个人的苦涩
八十二.
裸露的臂膀
如草原一样放任
一个男人,或者女人
骏马失去烈性酒里飘散乳香味儿
安静的七星湖泊
淡蓝色浮冰等待融化
远离故乡的紫色苜蓿
在这里,春是迟到信笺
最后一朵白玉兰被停留太行之南
他们说
总有蝴蝶越不过沧海
原来距离才是停止奔赴的理由
而你给了诗人枯草和羊群
八十三.
石头顿悟,甘愿献祭一条裂缝
探寻光的种子路上埋伏危险
左,右
我把它解读为贫富两极
一日三餐的食客最懂占位
逾越伴随火焰
四叶草守护最后一方净土,靠近的人
一次次被抛开
远方有诗吗荆棘落满诱惑和灰尘
我侧身成为风的一部分
深陷怀疑的笔尖不敢轻易落下长短句
八十四.
从枣庄到定州,再到张家口
我习惯触摸手机里隐藏的天气
虚线起伏心也跟着跳动
仿佛那样就能将你拥入怀抱
清晨,裸露的臂膀再次感受冰凉
想起不同城市的打工者
最后二十度定格在零下五度
这种落差如一辆火车从北方驶来
深陷南方的花红
一身风霜融化成露珠
春天隐藏他们的影子
八十五.
绿皮车喘着粗气,使劲拽着
试图带回什么
这段杂草丛生的货运站很容易深陷回忆
一个托腮的中年,倚在窗口
点燃一根烟
迷茫眼神中路过这个春天第一场雨
烟圈泛起迷雾
道轨上还没蜘蛛吐丝的网
男耕女织的年代
当蜡烛熄灭甜蜜就像月亮躲在榆钱树梢
幸福将黑夜与白昼平分
一半留给土地
一半留给滚烫的唇
八十六.
黎明前那段黑夜
风先挤进来
然后一声声鸟鸣准时泛起波涛
不知是宿鸟
还是和我一样的流浪客
柔软事物拥有变身技能
为了活下去一个窗棂足够他们栖息
卷曲双腿的民工
火车扯着喉咙在它们面前第三个抵达
然后跟着咳嗽,病痛,光和热
透过缝隙,透过人间的苦辣酸甜
八十七.
鱼,翻起白鳔
几个男人用温水洗去整天的灰尘
烟灰缸内堆满了思绪
当最后一粒星子被湮灭
答案成为深陷沙漠的驼铃
呼噜如廉价纸片充斥着工棚
火车一趟一趟不知疲惫
京沪线上有太多逐梦人
他说,梦里什么都有
他说,至今没有梦
呓语来得猛烈
就像这个春天很快将会被替代
八十八.
雨水后,阳光充盈
上紧发条的日头
要卯足劲儿大干一场
脚手架扶云直上
铁锤砸出火花企图燃烧旷野
相比湿润,燥热更懂我
种瓜,种豆,是父母关心的事儿
而我能做的就是在笔记本上写下
第九天满勤
今夜,听说种下思念
被想的人会出现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