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归仓（九首）

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们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种子破土到结出粮食也需要一百天

原来生活寓言句句充满神性

收割机把玉米放进车斗

秸秆一排排倒下

我听见土埂深处和崴脚一样的撕裂声

血脉相连的人和植物怀揣相同经络

粮仓，是颗粒最后归宿

在这里

你可以拖着伤痛和花生，黄豆

等日子爬满白霜

等土地和骨骼愈合长出过冬的绿

玉米归仓

粮食归仓

和流浪的孩子找到家一样

都让母亲欣慰

她愿意端起簸箕立蹬着脚尖

颤巍巍地把那些金黄的玉米颗粒倒进

铁网做的笼子里

只有那样她才安心

整个冬天

不会让自己和拥挤的麻雀挨饿

屋檐简陋也能遮挡萧瑟

从种子深埋麦茬那刻

翠绿的枝叶和白发交织出相同宿命

斜阳有记

炊烟绕过橱窗

在玉米囤的点缀下越发清瘦

手里的小米粥刚从谷穗上剪下

还带着深秋乳香

粘稠与炙热是家的味道

墙头挡不住秋色荡漾

爬满南瓜的藤蔓

仿佛争吵半生的母亲父亲

缠呀，绕呀，抓紧丝线搭的“架”

夕阳缓慢

把仅剩的余晖还给东岗村

暮晚时分

雨滴滞留屋檐

失去下坠的念想

院落的玉米挤着挨着

被打湿的脸颊越发清澈

秋风高过树梢高过离别的雁阵

它们用羽毛填充空荡的原野

母亲说

粮仓就像家一样

是一粒粒五谷最好归处

暮晚时分

夕阳用打捞的余热抚摸着东岗村

那些褪色砖瓦此刻有了朝圣的仪式感

深秋，如诸神降临

诸神降临

从不偏袒任何生灵

把玉米秸粉碎嫁接给过冬的麦粒

雨水经过田埂生出一种绿

庭院与菜畦隔着胡同口

母亲用脚步丈量出距离准过星子

枯藤挂着葡萄干瘪的纹理，和

红润柿子的脉络皆深扎泥土

当黎明从石榴树升起，菊花脚跟落下

褪色砖瓦和坟茔都会得到抚慰

我不能说出，谁是谁的前生

谁是谁的后世

我的母亲父亲

睡梦中收割机传来粗犷的呼噜

黎明前它成为一块铁疙瘩

当夜色被微光点亮

母亲，父亲

趁黑去捡拾昨夜遗落的玉米

透过监控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十二点半没吃早饭的他们

顶着热浪归来

一整天我都在内疚中度过

人到中年

依然看着父母用弯曲的后背换取一粒粒          收成

九月深处

收割机，粉碎机，旋耕机

裸露的红色仿佛血液在田间流淌

黄土地一个垂暮的老人

除了秸秆躁动

它没有埋怨利刃如刀

忍不住的时候就翻翻身

用新土掩盖的旧疤痕看起来

和昨天一样

地头那棵杨树在第二次大风时

被连根推倒的坑还在

播种机埋下过冬的麦粒

透过旷野，绿皮车传来呜呜低鸣

白菜

没有雨

它们就顶着露水

没有风就把九月抱在怀里

漂泊在外最懂得照顾自己

菜畦里一颗挨着一颗

仿佛一群受苦的兄弟姐妹拥挤一起

母亲用背影为它们遮挡阳光

像对待孩子一样

有时候也站在哪儿发呆

拔掉谁都不舍得

贫苦的心只能一层层包裹

等到小雪就好了

田野到屋檐还需要四个节气

初秋

风吹一次

那些云就掉一次色彩

直到退回虚空

成为靛蓝色粗布上一朵花

祖母织布用的纺车并未传给母亲

那些掉牙故事随着檀木梭子

尘封在舅舅家曾经的西屋棚棚里

人，一茬茬老去

村口那些玉米秸反而越活越葱绿

若隐若现的背影中

几个土丘里

住着不能回家的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