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天游的调子,从黄土高坡的沟壑喊响,陕北情歌就插上了翅膀,穿过绵延起伏的墚峁丘陵向你奔来。“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这种把黄土地的厚实与儿女痴情,揉搓成了最具中国民歌代表性的符号,听后让人心头发热,心生疼爱。
一
开始我是好奇的,同是陕西的黄土地,为什么只有陕北能催生出,如此直接,滚烫人心,浸染骨髓里的情歌?静下来细想,这并非什么文化灵光,而是黄土、风沙、生存与血性共情产生出来的文化结晶——陕北信天游。这种情歌,不是闲时兴致的消遣,而是生命里带出来的呐喊,是从干裂的土坷垃里硬生生顶出来的鲜艳花朵。
我试着先从了解黄土地,再去读懂陕北情歌。显然,黄土高原不是江南水乡里柔软的淤泥,不是“天涯呀海角觅……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也不同于关中平原上油黑沃土“天上的星星亮晶晶,那是仙女点亮的灯。”坚硬的陕北土地,棱角分明,地表褶皱,都是被风沙雕刻出来的,铁骨铮铮的“硬骨架”。登高站山峁,所看到的是望不到边际的黄,蔚蓝的天空显得高远,风刮过来夹杂着沙粒,太阳的光线晃悠刺眼。这种土地,养不出闲人,也容不下弯弯绕绕的心机,庄稼汉要在陡坡上挥汗抠出田来,那田就像挂在墙上。风里沙里放羊,挑水,种谷子,种糜子,种高梁,每顿碗里的饭,都得拼上力气去换。艰苦的生存环境像筛子,让陕北情歌过滤掉了那种委婉迂回达意的成分,留下的都是最滚烫的真心。
陕北的情歌,少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细腻,多是“想你想你真想你,泪蛋蛋掉在沙蒿蒿里”的不遮不掩。沟壑地貌的特点,使有情意的两个人隔着一道深沟,喊一嗓子回声要等很久,一个在山峁上赶羊,一个在沟底挖地,影子看得见,手却碰不到,这种滋味,让情感无法藏在犄角旮旯里。男娃想心爱姑娘了,也不用写情书,站在峁上对着前面的山沟高喊“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姑娘听了,也不扭捏,低头用针线把心思绣在鸳鸯鞋垫上,并回唱“白布衫衫黑布裤,我给哥哥缝个花肚肚”。于是,一个带有陕北风情信天游的画面,就在广阔的黄土高原上演,音量有多大,歌儿就传得有多远,心儿刻得就有多么深。
二
陕北的苦,不单是土地的贫瘠,是刻在骨子里的颠沛。早年间是戍边的兵,后来又是走西口,闹革命,这里的人总是在离别与坚守中回荡挣扎。“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描绘了一个生动的画面,展现了赶牲灵的生活场景和他们的艰辛生活。那些走西口的汉子,背上简单的铺盖卷,踩着漫漫黄沙走西口,不知道这一趟出去,人还能不能回来,家里的女人就站在最高的山峁上,看着那个黑点一样的背影,就把心里的不舍唱了出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这种别离,不是南方那种春风吹拂杨柳岸的浪漫清冷,而像心口有块石头,把两个人的不确定生死牵在了一起,心里沉甸凝固“走西口的哥哥快回来,我的泪蛋蛋贴着你的腮”如此,陕北的歌里,情的表达就显得厚重而非轻飘,给人一种“咱二人甚时把天地拜,我这辈子就是哥哥你的人”的坚毅,要“咱二人死活要在一搭”的笃实。
离别心情的沉闷,也带着地域特点,那种倔强的个性,凸显在骨髓里,如同黄土坡上的山丹丹花开,不畏风寒,不嫌土质贫瘠,就那样红红火火绽放,与天斗与地斗,不退却不示弱。这就是陕北的男人和女人,不油嘴滑舌,绕圈子,各自闷头把事做到实处。男女对上眼爱上了,男人会把家里最好吃的留给婆姨,女人会把地里采回的新棉花絮进给男人缝做的黑棉袄里,这种实诚厚道,如果用歌声表达出来,估计脸皮薄的人捂着嘴喊“真丢人”。“我的那个毛眼眼,撩着哥哥的心尖尖……”这种,直白的示爱,真是爱到了心里头,让人点赞佩服。他们不听你说什么,只看你做什么,“忘不了坡底的那片树林林,哥哥我绝不是那负心人。”不失约去等着心爱的人,用行动胜过千言万语。“你看见我就好来,我看见你俊,咱们缘分天呀么天注定”这种朴素的约定,成就了新窑洞里,娃儿喊大大妈妈,老婆孩子的热炕头。
更重要的是,陕北是“歌的海洋”。唱歌不是少数人的爱好,而是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在陕北,田间地头、山坡沟畔、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离不开歌。放羊的唱,锄地的唱,娶媳妇的唱,送老人的也唱。歌是陕北人表达情感的“通用语言”,喜怒哀乐都能在歌里找到出口。这种“全民歌唱”的氛围,让情歌有了生长的土壤。不像有些地方,情感表达是私密的、内敛的,陕北的情感是公开的、共享的——小伙子唱的情歌,全村人都能听见;姑娘对的情诗,能在沟沟峁峁间传成佳话。这种“公开的浪漫”,让情歌有了生命力,也让情感有了共鸣。
对比关中平原,就能更清楚地看到陕北情歌的独特。关中是“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自古就是“天府之国”。关中人的生活相对安稳,情感表达也更内敛、含蓄。关中也有民歌,但多是关于生产、生活的“小调”,少了陕北情歌的“烈”与“痴”。关中的生存压力小,不需要用最直白的方式宣泄情感;关中的生活相对安逸,也少了陕北那种“生死离别”的煎熬。而陕北的苦,恰恰成了情歌的“催化剂”——苦到极致,情就烈到极致;难到极致,爱就深到极致。
三
陕北情歌里还有一种“平等”的浪漫,这在传统社会里尤为难得。仔细品味陕北情歌,女人不是旧社会那种属于男人的附属物,而是爱心入骨并肩过日子的“亲爱的”。姑娘家看上了哪个后生,可以站出来勇敢地说“看上那个哥哥你就说,别让妹妹我空等着”不藏着掖着,女人要是认定了这份情“就是天塌地陷了,咱二人也要在一搭”这种对等的情感,是从黄土高坡上长出来的,男人女人都得下地流汗,一起扛着那些难捱的日子。既是过日子的伙伴,也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爱人”的人。歌里的这股平等情感,让情歌陕北插上了飞跃时代的翅膀,魅力无限。
如今日子过好了,黄土坡也见了绿,而陕北情歌仍旧在世代传唱。它不只是念旧,是刻在陕北人骨子里的“情感基质”。唱的是黄土地的魂,是陕北人的根,也唱出了大伙心里对“真挚爱情”的情感希望。每当耳边响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歌声时,眼前就会浮现出,革命的火红燃烧年代;当再听到那句“想你想你真想你,我把你画在眼睛里”时,心头自己惦记的人也就冒了出来,成了心里的一种牵挂念想。陕北情歌,已从陕北走向世界,不但带有陕北情语“特性”,还给中国民歌注入了“情感符号”。
静默的黄土高原,让飞出来的情歌,储备足了穿越时空的生命力。大风裹着黄沙从门前无情地刮过,而陕北情歌却给它注入了温情。或许正因为土地苦瘠,才让情感显得格外深沉,风沙吹走了所有虚浮的东西,留下的只有实情。
信天游,这个具有黄土高原的色彩歌唱,是憨厚老百姓心底最真诚的心音,是向全人类传递出本真性情的呐喊,字里飘扬着黄土地的气息,音符浸润着陕北高原人的热诚。我被这用全身心热血喊出来的秦音,感染着,沸腾着,燃烧着。我坚信,这种人类最纯粹的歌语,情话,将随着季风无休止地歌唱下去,黄河在听,沟壑在听,心里盼着真爱的人儿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