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鸭绿江的堤岸,最先撞进眼帘的,不是对岸的青山,而是那座断在江心的桥。锈迹爬满了钢梁,像岁月皲裂的掌纹,却仍以一种倔强的姿态,把半截身躯留在中国的土地上,另一半,在七十余年前的炮火里,沉入了滔滔江水中。这便是鸭绿江断桥,一座没入历史却从未沉默的桥。
记得第一次听闻它,是在课本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时只知这桥是出征的起点,是英雄们奔赴战场的通道。直到真正站在它的脚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钢铁,才惊觉文字里的重量,远不及这沉默的断痕来得震撼。桥身的钢梁上,密密麻麻的弹孔像一只只眼睛,有的圆钝,有的锋利,是当年美军轰炸机留下的印记——它们没能炸垮志愿军的意志,反倒把自己的野蛮,刻成了桥的墓志铭。
走上桥面,脚步踩在铁板上,发出“咚咚”的回响,像是在和历史对话。桥的护栏旁,挂着老照片:黑白影像里,卡车满载着弹药驶过,战士们背着行囊向对岸眺望,桥面上车水马龙,是连接家国的动脉。而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轨道,在风中延伸,却在江心戛然而止。断口处的钢梁扭曲着,有的向上翘起,像要抓住什么,有的向下垂落,似在凝望江水。江水依旧东流,带着长白山的雪融,带着两岸的晨雾,拍打着桥的基座,那声音,是呜咽,还是低语?
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当年的鸭绿江,何尝不是如此?桥断了,江还在;战火熄了,山河依旧。只是这断桥,成了最鲜活的注脚。它不像西湖的断桥,沾着许仙白娘子的浪漫,也不像卢沟桥,刻着晓月的诗意,它的美,是带着伤痕的。这种美,让我想起敦煌的壁画,虽经风沙侵蚀,色彩剥落,却更显庄严;想起西安的兵马俑,虽沉默千年,却藏着一个王朝的气魄。它们都是时光的幸存者,以残缺的姿态,守护着最完整的记忆。
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对岸的朝鲜,青山如黛,农舍隐约,炊烟在晨雾里散开,和这边的城市楼宇遥遥相对。恍惚间,仿佛看见当年的志愿军战士,就是在这样的清晨,踏着桥面的寒霜,跨过这条江。他们中,有的才十八九岁,背着母亲纳的布鞋,揣着家里的照片,把青春永远留在了对岸的土地上。如今,江面上游船往来,游客们举着相机拍照,孩子们在堤岸奔跑,欢声笑语落进江里,和当年的军号声、枪炮声,在时空里交织。这或许就是英雄们想要的吧——用热血换来了今日的安宁,让断桥旁的江声,不再是厮杀,而是人间烟火。
夕阳西下时,晚霞把江面染成了金红,断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水里,像一条通往历史深处的路。我想起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想起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自古以来,中国人的血脉里,就流淌着这样的热血与担当。鸭绿江断桥,便是这种担当的见证者。它不是一座普通的桥,而是一座纪念碑,刻着民族的坚韧;是一面镜子,照见历史的沧桑;更是一座灯塔,提醒着每一个走过它的人,来路如何,去路何方。
离开时,回头再望,断桥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唯有江声依旧。那声音,穿过七十余年的时光,依旧清晰——它在说,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断;有些精神,永远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