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时是叠加的。这种记忆的叠加一层又一层,有时不知道穿透到了那层,或者有时就是几层的叠影。有点像摄影,虚实冷暖,同景明暗,如梦似幻的运动感。
那些人生旅途中重复到过的地方,那些长时间居留被称为故乡的地方,都会有这样的叠影。
这就像画家的油画。画家先是漫不经心地涂抹上底色,然后一层层添加上斑驳陆离的色块。纵横交错的色彩像一张神秘的网,笼罩了岁月在画布上留下的痕迹。
回忆故乡的旧事我就有这样的纠结,无法记清楚,更无法表达清楚。故乡二郎河镇古树新花,山水如画,如今己经是繁花似锦。然而我记得稍微清晰一点的还是那清淡的底色,以及那些不同层次的色块中最粗厉、最质朴的部分。
我想以一处己被人们遗忘的地方作例子,来表述我记忆的叠加。这当然算不上一滴水见太阳,但讲清楚一片叶子的纹理,总比描述一棵树的气象来得容易些。
实际上这个地方早己消失了,它在我离开故乡之后,变成了坚固的河坝和河坝上一排漂亮的居民楼。它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或者梦里了。
它就是二郎河的一段崩岸。
它在古镇子河街以南,在下埠街口的河对岸。我小时候走外婆家有两条路,一条出新街口,沿堰岸一直走,另一条路就是穿过河街,经过这段崩岸之处。
崩岸长数百米,岸沿离河床不足一丈高,根据二郎河山洪的大小和多寡,崩坍的情形每年都在发生变化。河永远不会是同一条河,岸也永远不会是同样的岸,逝者如斯。二郎河古镇的节奏慢悠悠的,改变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只有这崩岸,经常在变。
我们兄妹去走外婆家,大多数时候是从崩岸边沿上的小路经过。其实那也算不得路,只是踩踏的人多一些,就有点路形。这里本是麦地或油菜地,也种些小白菜,因为到了夏天河岸总会垮塌一些,路人对作物并不十分珍惜。
二郎河潺潺流水,从高到低,从北向南,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弧度不大的曲尺弯。山洪来了,洪水永远都会在这位置往东南方向拐点弯,洗刷着东岸。洗刷过一次,岸沿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坍塌,并留给我一些不同的记忆。
河流,决定方向的不是水,是河床。决定久远的河道也不是河床,竟然是河床边上那些柔弱的部分。它们缓慢地退让,河道也就成了岸的柔弱的地方。
晚唐诗人胡盼曾经描写过古老的长江崩岸,那竟然就在宿松的洲区。这首诗很有名,曾经进入过大学的自然地理的教程。诗的题目《庐山桑落洲》:莫问桑田事,但看桑落洲。数家新住处,昔日大江流。古岸崩欲尽,平沙涨未休。想应百年后,人世更悠悠。文学道出了大自然的真谛。这首诗,放在我故乡的河上,也同样合适。
我有时候也会绕到河床下面去,从崩岸下面的沙滩上经过。这样可以仰起头,从低处打量弯曲和残缺的崩岸的横断面。实际上有点像深山的一些断崖,只是它不是岩石的质地,只是含了泥土的沙粒的垒砌。
小时候我会望着这段崩塌后的土岸久久发呆。它为什么从来都是陡峭的,不会形成一段斜坡?它像树的年轮一样,也有层级,但却为什么混沌和模糊不清?
河的崩岸的横断面是残缺的,我并不知道它残在何处又缺少什么。我不懂得残缺的美感,小时候只隐隐约约地觉得有趣吧。难道仅仅是有趣,就一直把这残缺的影像留在记忆里了,以及梦中?
我总觉得梦的记忆,就是将这一层一层的意象摊平了,变得花非花,雾非雾。
岸上就是故乡有名的茯苓畈,宿松丘陵地区最大的田畈之一,二郎河千年冲击形成的平原。或是河床深了,或是河湖的水位变低了,这残缺的河岸实际上也是抵挡洪水暴虐的一堵墙。
大自然造就了的这残缺,后来终归被人的伟力抹平了,这是集体的力量。上世纪七十年代,二郎河数十公里的筑堤防洪工程,是一项前无古人后乏来者的世纪伟绩。它替代了那段年复一年用细沙般柔弱的身躯抵挡洪水的崩岸。
当我用梦和记忆穿透时空,我感觉这段崩岸的脆弱也是一种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