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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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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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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席

我们村叫懒牛退轭,据说是很久以前,村里有头水牛,突然不愿意耕田耙地了,村里人也不逼牠,索性取下牠的轭头,让牠整天在山垄上吃草,到小溪里喝水。后来,这头老牛死了,村民也不吃牛的肉,在田头葬了。外村的人知道了,只要说起我们村,就说是那个懒牛退轭的地方。一来二去的,就成了村名。

因为这头老牛,村里立了规矩不吃牛肉。后来又说狗是义犬,狗肉也不吃。吃年夜饭,家家桌子上摆一尾木头雕的鲤鱼。本来这是没有鱼吃时的旧俗,现在有鱼了,村里还保留这个习惯,说是规矩。木鱼上了桌,浇上热汤,撒上红椒青葱,像真鱼一样。

暖席在懒牛退轭村也有规矩。

暖席,可不是说把凳子坐热了,席是酒席。村里人家有红白喜事,自然要置办酒席,亲朋、村邻要上门送礼,捧捧场,凑凑热闹。有钱的人家,请一班断丝弦锣鼓,唱一台文南词、黄梅戏,烘托喝酒的气氛,这才是暖席。

那都是早前的事情,后来因为皮瞎子,暖席就有了规矩。

皮瞎子不姓皮,大名李奎堂。李奎堂生下来就有眼疾,一线光,看东西模糊。父母亲早忘,是爷爷把他拖扯大的,没能读书。旧戏《皮瞎子算命》是黄戏,好多下流话,戏里的皮瞎子光卖嘴皮子,坑人骗人。李奎堂也是油嘴滑舌,没皮没脸,所以有人喊他“皮瞎子”。李奎堂这个皮瞎子倒不坑蒙拐骗,不偷鸡摸狗,就只涎皮赖脸的。他穷,穷得吃不饱,哪里还顾脸面,有人家办正经事,他就拿根探路棍,左右点着路沿,找上门来,放一挂“百子头”的鞭炮,念几句过年玩龙灯的“上门彩”,讨上一碗鱼肉大米饭,在屋檐下、门坎边,找个旮旯蹲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抹抹嘴,摸索着走回家去。

皮瞎子暖席就是讨碗鱼肉米饭。

起先只在懒牛退轭,自己的屋场,后来周边的村落,皮瞎子也去“赶场子”暖席。

村里有位长者,人称的荒二爷,不是生产队长,但在屋场里说话有份量,大伙听他的。那年的荒二爷家娶孙媳妇,皮瞎子来赶场。“百子头”响了,上门彩也喊了,的荒二爷迎出门,却把皮瞎子扶进正堂,说:“奎堂,我孙子的喜事,你来坐个正席。开席了,你再掌几声欢喜彩,暖暖席。”宠得皮瞎子手脚不知哪里放,一双不见光的小眼睛眼皮直翻,道喜的话说了一箩筐。

村里吃酒席是四方桌子,进堂厅右手边,靠着摆神龛的那是首席,十个人为满席,两个人占一方的为正席。的荒二爷的孙子水龙上前,把皮瞎子扶上了正席。闹腾半日,酒酣耳热,的荒二爷让大家静下来,说了一席话:“我们懒牛退轭啊,今后办喜事,奎堂就不要在门口蹲着了,也不用送礼,但一律要上正席。奎堂带来了好彩头,给大家暖席,是喜上加喜!大家以为何如?”的荒二爷的话,迎了一片长长的喝彩声。

的荒二爷见过世面,年轻的时候,到江西星子学过打铁。白天跟师傅打铁,晚上到附近的戏班看排戏,听戏,学戏,学会了众多采茶调、文词戏。打铁的间隙,他还随戏班到周围的村镇演草台戏。的荒二爷告诉皮瞎子:奎堂,暖席也要学点戏词,唱着闹热些,听戏的听出点名堂,你正堂上坐着,也让人瞧得上眼。他开始教皮瞎子的戏词。的荒二爷教的戏词多,什么《宋江杀惜》《瞧相》《朱老三卖斗角箩》《打豆腐》《小放牛》《闹花灯》《韩湘子化斋》《山伯访友》《乌金记》......皮瞎子天生戏坯子,记性好,嗓子亮,的荒二爷教一句,他跟一句,一唱就会,有模有样。学得也勤,有空就找的荒二爷学戏,正襟危坐,不敢皮里皮气。他说的荒二爷比当年爷爷待他都要好。

皮瞎子暖席一直是村里的规矩。传言,皮瞎子暖席真能带好彩头,一村子的人仿佛是认了。周边屋场也请皮瞎子去暖席,穿一身熨熨贴贴的衣裳,的荒二爷送他一顶毡帽总戴着,坐的也是正席。几十年过去,乡下日子也好了许多,散席的时候,开始有人家要打发皮瞎子的红包,送些零食和下酒的菜肴。皮瞎子也娶了妻子,一位哑巴女,一只手有残疾,能好生持家。生了个女儿,长得很周正,已经嫁到外村里了。

皮瞎子暖席,不光是送彩头,他九腔十八调,也的确热热闹闹。除了的荒二爷教的戏词,知道哪村有会唱旧戏的,都摸去求学,陆续又会了《送香茶》《西楼会》《撇竹笋》《过界岭》《吴三宝游春》《余老四翻情》《余老四打瓦》《蔡鸣凤辞店》等戏词。说说唱唱,手舞足蹈,戏里的故事出神入化,戏里的人物情深意切,尽诉衷肠,围着听的人多了,喧哗声大了,皮瞎子越发来劲,人来疯。莲花落、数来宝,还有走过门、添喙头、吊味口.......皮瞎子用的都是得心应手。他唱文南词,开口像咬豇豆,咬紧了慢慢松下来。唱黄梅戏,柔柔开腔,慢慢往上扬,唱得你骨头酥了心也痒。后来县文化馆还来人给皮瞎子的说唱录了音,认定他是文南词的传承人,又有剧团、戏班的男伢女伢经常到他家去学唱,一口一口喊他师傅。

变故出在今年正月。村里溜婶的孙女出嫁,皮瞎子却突然反常,居然上门送礼来了。村里的婚嫁,喜事的礼数繁琐得很,除了礼金,还得置办长寿面、猪肉、发财粑,红绳子绑松枝棒、柏叶,寓意“松柏长青”。这天一早,小鸟还在枝上鼓噪,皮瞎子的妻子用胳肢窝夹着探路棍,牵着皮瞎子,一只手提着沉沉的装有礼品礼金的篾篮子,走走歇歇,惹得一屋子人看稀罕。

到了莲塘边溜婶的家,溜婶半日才缓过神来。溜婶一脸的不高兴,不上茶,不让座,解下围腰布又是拍桌子又是拍椅子,不给脸色,也不接礼。皮瞎子妻子懵懵懂懂站了一会,探路棍塞给皮瞎子手上,回家了。皮瞎子和溜婶牵扯半天,嗓音又大,像是吵架,引得邻里的婆婆婶娘前来看热闹。这越发让溜婶脸上挂不住了。

溜婶姓刘,娘家就在隔壁屋场。嫁到懒牛退轭,被喊过刘姐、刘嫂、刘婶,只是刘的声调变成了“溜”,相当于城里人说普通话,去声变成了平声。村里的土话,过于贪利、喜欢为蝇头小利而算计的,称作精明“过溜”。也是过去穷,村里人说她抠了鼻屎也当盐,称她溜婶,有点贬损她。溜婶脑子一根筋,认死理;在家里面也“霸”得狠,瞪一下眼丈夫就不吱声,吼一声儿女都避让到屋外去,不招她不惹她。

溜婶直拍大腿:你老皮三只眼看人,莫不是看不起我小户人家?你不添礼上我家的堂厅,不一样北上有位?要破懒牛退轭的例规也不能从我家开始呀?你老皮莫不是想冲了我孙女鸿福齐天的当头彩?

皮瞎子眨巴着一线光的小眼睛望天:托政府的福,托你溜婶的福,我老皮也早就不戴脱贫帽子了,不缺吃不缺喝,日子隆盛如福海。过去大家赏吃赏喝又赏脸,该知足了。我和堂客送来的是福也是彩。

本来就是这么点无盐无油的事情,竟然争执不下。皮瞎子一甩手,点着探路棍走了。他前脚走,溜婶后脚跟,把篾篮子提回皮瞎子家。第二天趁早,皮瞎子又让妻子牵着,篾篮子原模原样送到溜婶家。溜婶又拍手又跺脚,好话里头夹歹话,就是不收礼。皮瞎子的探路棍敲得门框砰砰响,费尽口舌,就是礼要送。

两人一台戏,引得屋场的婆婆婶娘们看热闹。

婆婆婶娘们也入了戏,有劝溜婶的,有劝皮瞎子的,劝着劝着,分成了两拨,相互间也争吵起来了。争来吵去,溜婶和皮瞎子只好歇嘴了,一个看,一个听。众人感觉无趣,就散去了。

溜婶叹口气,扶皮瞎子坐了凳子,说:老皮啊,心里话,人争一口气啊。往日穷,为了几根葱,几把蒜,我从娘家嫁到嫩牛退轭,娘家的姓都让人改了。为一家过日子,一家人竟也嫌我“过溜”,丢他们的脸。看到的知道你老皮真心送福礼,看不到的呢?溜婶是真“过溜”吧,破规矩就她。还有我娘家的那些人呢?你哪里知道,人家不看你,却在看我。

皮瞎子扶着桌子沿,也放缓了声调:我哪是不知好歹的人,过去是穷得没皮没脸的。哪个又晓得,出去暖一次席,就冷女儿、堂客一次心。我打小时候就没有脸面,她们要面子。这些年还出来暖席,逗大家笑笑,乐乐,真不是贪那个正席,那口酒菜,是感众家的恩。我那女那堂客不理会我。女儿嫁出去不肯回门,就是认我给她丟脸。

缓口气,又说:你孙女儿出嫁的日子,我女儿大约要回娘家。

皮瞎子说起旧事,让溜婶沉黙了一会,半天才开口:日子一晃,我们都是爷爷奶奶辈了。当初,两家差点成亲家......

屋外有人喊“来客了,来客了”,一群婆婆婶娘簇拥着客人进屋了。客人进屋招呼一声“刘嫂、奎堂哥”,皮瞎子听声音知道是的荒二爷的孙子水龙回村了。

水龙在县城做建材生意,在外几十年,离土不离乡,城里的家也是村里人的客栈。村里人进城办事,他乐于跑腿,作导向,贫富不欺,老少一样。逢年过节回村,带上年礼和红包,一家一户拜访上了年岁的老人。村里的红白喜事从来不漏,都是自己上门送礼。邻里间有点纠结,或有难过去的沟坎,一找队长二找他。村里的老人们记得的荒二爷,都说水龙像爷爷。

溜婶递了茶水让了座,没有再说儿女的事。婆婆婶娘们却七嘴八舌讲开了,让水龙听了过八九不离十。望望皮瞎子,平时涎脸嘴滑的,反而不作声。自己失口,让溜婶提头说儿女的事,反戳了痛处,皮瞎子心里面恼,嘴里说不出来。他在寻思,这礼不送也罢。

水龙满头银发,坐着喝茶,笑咪咪的,不发一言。他一身唐装,红褐色,带着年味。

憋闷半天,皮瞎子说道:“婆婆婶娘也不要再说了,水龙兄弟大老远回来,这点小事还烦他,不用不用。”

“老皮是小事,溜婶不是小事啊!”溜婶把“皮”和“溜”咬出了酸味。

水龙没有多理会,同大家聊家常事。问到溜婶家租山场开发苗圃和果园的情况,婆婆婶娘就一齐夸溜婶的儿子,自己赚钱不忘记村邻,又是供苗又是给技术,不吝啬,把好多户人家都带富了。水龙就说,是刘婶教育得好,说的溜婶脸红红的。

水龙这时喊了声刘婶,说:“要我说奎堂哥真心实意,这礼也该送。”皮瞎子想说不送也罢,张开口,没说。溜婶却急了,凑上前去拉水龙胳膊。水龙笑着说:“刘婶不接这个礼,也有你的道理。”

婆婆婶娘们一片唏嘘:原来水龙也会和浠泥。

水龙说:“小时候爷爷给我讲故事,懒牛不愿意耕田耙地了,总是有这头牛的理。上辈子的人就把理给了牛,赢得了后辈对上辈人的敬重。理这个东西啊,往自己身上想的时候,就不是理,朝别人想时就是理了。”水龙指指桌子上的篾篮子:“像这,放奎堂哥家就不是礼,在刘婶家就是礼。”

水龙也不绕弯子了,说:“我说奎堂哥家给刘婶家送礼是礼尚往来,人之常情。过去穷没法子,现在日子好过了,改一下何妨?只是席还是要暖,村里外出的人多了,办正经事大都回来,一定要闹腾好。”又说:“这礼也不用刘婶接。等会把你小子从果园喊回来,我问问他这礼接还是不接。”

溜婶讪讪答:“何乐而不为,省这份心。我操持这个家从没落下好。”

“你这是答应了?”水龙问。

“你水龙兄弟是哪个?你就是偏心一点老皮,我还能说什么。”皮瞎子坐不住:“偏心了吗?”

水龙岔开他们,问皮瞎子:“我倒想同奎堂哥商量一下,这暖席也要跟上时代,那些老戏词有的也要改改,戏还是戏,彩头还是彩头。”

皮瞎子说:“都是二爷教的,新词我哪里会?”

水龙说:“哪些找你学文南词的男伢女伢,都是县音乐家协会的,他们古树新枝,唱的是新词。都喊你师傅,让他们抽得空来,来暖席,你唱,他们也唱。他们有音乐伴奏,比你的莲花落强一百倍。我回县城就讲妥,从刘婶家开始试试。刘婶,他们要自己开车过来,你要舍得,掏几百块线的油费哦。”

溜婶答:“儿孙赚的钱,有什么舍不得?有钱不晓得用,不是傻子?”看着皮瞎子自在得意,溜婶的气没消,她问:“老皮啊,到我家来暖席,喝的好酒,坐的正席,伢子们唱新词,你还能唱什么啊?”

皮瞎子不饶溜婶:“我就唱《皮瞎子算命》,唱《十八摸》,你愿意听。”

“呸,呸,老不正经!狗嘴不吐象牙。懒牛退轭村的人把你的歪嘴撕碎了。倒是真想问问你,你女儿家马上也要娶媳妇,你到时是去做外公,还是去暖席?”

皮瞎子一脸的不自在,想回呛,还是难张开口。过往的那些穷日子,切开是伤疤,疼。只在心里说,你这溜婶,暖席那天,看我怎么把你的小里小气编进戏词。这时,他却只一心想着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家。202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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