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小的地名，走进故事里，大约就永远丢失不了。故事，是小小地名回家的路。

一

二郎河是一条流淌着水、游动着小鱼儿的河，二郎河也是有着店铺、猪行、牛行、菜市场的街巷。我们家乡的人有时笼统地称之为河街。我从中街到南街念书，到新街看戏，到北街买盐，大概就象一条餐条鱼儿在河街里游来游去。我们这里大约也称呼过农业社、公社、乡，现在称二郎镇，但贯穿始终的称呼还是二郞河。二郞河包涵了其它称呼没有的一些东西，包括猪牛行里的嘈杂喧闹，石板桥上的熙熙攘攘。邻乡的人相约到我们这里来，都会说“下河里去”，大约他们也羡慕我那样做一条自在的鱼，在河里游动。是谁首先把我们的家乡叫二郎河的，不知道。爷爷奶奶那个时候叫二郎河，他们之前也叫二郞河。爷爷奶奶已经作古数十年了，二郎河这个名字却还是水灵灵的，象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我们家乡有民谣唱道“二郎河上姊妹多，不做松伙板唱歌（松伙：土语，活计、事情的意思；板：土语，一门心事的意思）”，这首民谣唱了多少年多少代，流传得越来越广，二郎河上会唱歌的姊妹总是年轻，总也不老。大约就象一个好的地名，也是不会变老的。

二

脱贫攻坚阶段，我联系的村子叫九登山村。九登山因弘忍法师幼时“十日寻母、九次登山”的传说而得名。山建罗汉禅林，前面有塘，环甃以石，相传十八罗汉沐浴其中。此山常在云雾之中，产异蔬、名茶、灵药，志书记载为罗汉荡山。因弘忍寻母传说而出现的“十日尖（武昌坡）”、“相见湾”，也在罗汉荡山上。我据此以为，九登山不是山名，而只是这个村的村名。山中偶遇一长者，我趋前问，九登山是山吗？长者捋捋胡须，反问我一句：九登山不是山，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拱手謝过，觉着有所参悟。弘忍之法，长者之禅，都在此山此水之间。峰藏于谷，泉汇于池，供奉粮食果饮，滋养子民之处，皆为九登山。

三

1988年的夏天，宿松诗人祝凤鸣回到家乡，在县城“小小书店”买到了一本美国诗人的诗歌选集。美国诗人梦幻般地描述乡村景象，像一个奇迹点燃了祝凤鸣的诗歌激情。同样在这个夏天，在故乡的凉亭中学，在故乡的凉亭中学，祝凤鸣读到了日本诗人秋谷丰写乡村的一组诗。秋谷丰的诗句，将祝凤鸣对乡村梦境般的回忆“一网打尽”。在家乡、在那些蛙鸣犬吠的夏日的深夜，祝凤鸣写出了如《枫香驿》、《白石坡》等一批早期诗作，并由此确立了他的朴实、稳健而又神秘的诗风。

三十多年后的这个夏天，我在宿松读祝凤鸣的诗集《枫香驿》和文集《樱桃变黑之月》，感叹诗人的家乡情怀。即使像《樱桃变黑之月》这样世界文化视野的文集，也都散发出如稻草气息般的乡愁。除了枫香驿、白石坡，以家乡地名为诗歌题目的还有芦花村、严恭山、子贡岭、白崖寨、烽火山等等。是凉亭河这些地名走进了凤鸣的诗歌里，还是当时已是他乡游子的凤鸣在家乡的地名中走不出来。

四

我的诗人朋友吴忌，出生地叫油榨岭，村名油榨村。铺天盖地的油菜，遍地金黄的鲜花，成为诗人心中永远的春天。“油榨”只是一个地名，但诗人情有所系，仿佛这是专属于吴忌的地名。几年前，在虚拟的网络里有人问吴忌：“你是谁？”，吴忌答：“我是油榨的诗人啊。”“油榨的——诗人？”网络上有人惊呼，有人追问：“你的日子……不痛吗？” 诗人吴忌笑了，为家乡这个刚烈的地名而骄傲。在那个深夜，他告诉网络上的人们，他热爱油榨岭，他甘愿作为油榨的诗人，为家乡深情地歌唱。

五

岁月是一条长长的河，许多我们心心相念的物和事都在河里流淌着，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慢慢的就看不见也记不住了。例如一条沟一汪潭的名字，例如一墩一岭、一巷一坊的名字。然而，幽微也是一种存在，不是五岳四渎，但同样得到过天地之灵气，妆扮过山川之秀美。

宿松乡贤吴汉亮先生从1977年开始整理家乡的地名小故事，编著了《宿松地名典故》。他从岁月的河流中把一些鲜活的小鱼儿打捞出来，突破视觉和记忆的局限，让我们知道一些乡土的过往。地名加上典故，灵性就有了，这个地方就能呼吸就能生长了。你记得的就不仅是这条河源自那里，你的家座落在何处，更知道了为什么受了惊吓母亲拖着扫把到村头槐树下为你招魂，知道了为什么离家越远梦见自家屋头上的炊烟越清晰。灵动的家乡是游子永远的人生坐标，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也不会失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汉亮老先生亲切、自然的叙述方式让人仿佛置身于祖屋的厅堂。这样的文字就省除了许多的客套、铺陈、阐释。先生仿佛知道，面前是归家的游子，一缕淡淡的茶香，几句浓浓的乡音，就能钩回血浓于水的记忆。 有时介绍一处地名带出一长串的地名，带出的地名又有乡里人知道的诸多情牵梦绕的小故事。列出两段这样文字，慢慢体味：

长溪河源自今柳坪乡长溪山)罗汉尖主峰旁的邱山村，有两个几乎一样长的源头，一在罗湾村民组屋后鹞鹰寨和高山寨之间的宿黄（梅）界岭，二在白果树村民组屋后宿蕲（春）界岭，两流汇于邱山和龙河间的龙潭崖。长溪河自北向南流经柳坪全境，在隘口花学上边的燃灯寺出口，绕西折南经隘口的古山汤咀入二郎河，全长约20公里。

铜铃河源自与黄梅县柳林乡塔儿畈和宿松柳坪乡朱山寨、砍头寨以及大地村叫雨尖西侧交界的山中，流经北冲、东冲和南边等三冲地带，自西北向东南在铜铃桥前2公里处的梅家咀汇入二郎河，与石咀头对，全长约11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