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仓访古

诗人胡松本先生老家在湖区下仓埠。近日，松本邀约我们一帮文友去了他的家乡，看古镇街巷，看古树、古井，还拜了水月庵。老街老巷住着今时的乡民，古树再老也显出鲜活的生机，古井的水有人在用便还是活水。我们看的，说古其实也不古。

乡下来了亲友，家里要是有点古董旧物，做主人的总会大方地捧出来，让大家看个稀罕。松本兄捧出的，可是家乡朝于斯夕于斯的物华天宝，有仙气、灵气和“活气”。

先说这树。数百棵檀树、朴树混在一起，古意悠然，虽然还没有挂牌保护，但藤蔓缠绕，遮天蔽日，已是古木林。别处，有古枫树数棵，古黄金树一棵，树围双人都搂抱不过来。当地人把这檀树称作“奥山檀”，“奥”可能是违拗的“拗”吧，因为当地人说，这树，春天时枝梢竟然是光秃秃的，直到打雷才长叶子，冬季其他树落叶萧条，“奥山檀”反倒是枝繁叶茂。檀树、朴树、黄金树都是药树，这一棵黄金树的树龄有三百七十多年，其他树也过了百年。下仓的湖区没有真正的山，四季风大，冬天酷寒，古树能生存下来，已属不易，论其根本，应该是人们不愿意去伤害树。敬树如敬神，下仓镇和旁边的许岭镇，民间都有这样的说法。难怪湖区多古树。

水月庵是当地百姓拜神拜佛的地方。庵依着一望无际的泊湖，旁边还有一个半月湖，实为一块不大的水面，称之为湖，可能是借助了水月庵的荷塘月色和湖光山色。水月庵最早建于明朝的天启五年（1625），祭祀的是观音大士及诸菩萨，后毁而重建，现在供奉着龙王、如来佛诸神。清末，江西湖口县的文士沈延献撰有水月庵联：“那处得如来， 但使神州赤子，不说如，不说来，吃棒心悲，个里如来便得；何方无水月，试问天竺先生，什么水，什么月，拈花微笑，其中水月也无。”当地百姓中有“水上漂来的水月庵”的传说。志书载，县以北的旧团林庄南冲畈河口石矶上，曾经有过一座水月庵。团林在泊湖的上游，或许就此有了“漂来”一说。

松本友古道热肠，带我们走街串巷。老街蜿蜒一两里，两边小巷如枝丫。街的两边多是旧式铺板房，沿街有砖土砌的货柜台子，木阁楼有细碎的格子窗。十户有八九户锁着门， 门前有瓦钵栽种的花和草，木门上贴有春联。门开着的，或一老人倚门静坐，或三两妇女在堂厅闲着聊天，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了。

下仓埠远离了繁华，回归幽静。历史如长河，在这里形成地势落差，似水瀑似云烟。在没有长江同马江堤的时候， 下仓埠是最好的水码头，也是有名的商贸集散地。这里不仅仅是水乡渔港，还云集商贾，街上有当铺、烟行、商行、酒楼、旅店。当地的黑瓜子、芝麻、烟叶等农副产品乘舟搭船，源源不断被运往大城市，又运回布匹、火柴、洋油、肥皂等工业品。旧时宿松年产烟草数万担，由本地商人贩往外埠，也有外埠入境采购，因而形成了下仓烟市。烟草主要销往上海、镇江，市场价格根据上海和镇江的行情而波动。下仓埠的烟价也定期在上海《申报》的烟草行情广告里公布。

古井边上，一块黛青色巨石凿成的环形井圈，圈沿上有小木桶，有汲水的绳索。井是双井，相距一丈许，另一口井不知何故填平了，只显露出圈沿石，静静地躺在一户居所的正门口，如游泳的防护圈。宿松泉多井多。燃灯寺也称双井寺，当年李白在宿松一井边磨砚，那井称“聪明泉”。下仓埠这双井当然也有来历。井处在清末宿松最大粮仓便民粮仓的后院，为众多粮官、护卒提供了饮用水。

“县必有仓，以广储蓄；仓必附县，以便运输。”仓，指储存粮食的地方。宿松的粮仓，明朝正统年间不设在本县境内，而设置在邻 县望江的曹家山，运粮跋山涉水，路途遥远，明朝弘治己未年（1499）迁移到了县内泊湖西岸祝家山。但祝家山地处偏僻，陆路不畅，涸水季节难以行船，老百姓运粮仍然十分艰苦。到明朝嘉靖年间再迁下仓埠。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利官便民，居民“颂官善政”，刻石立碑以记其功。明朝末年，粮仓在战火中毁损，一直到道光元年（1821）才得以在仓镇旧址上重建。重建后的粮仓规模宏大，东西排列粮库五十七间，中间为行署正厅，前有石坊门，左右有耳房；厅的后侧房屋两重，东厨房，西福室（洗浴、卫生间）；粮仓内有护粮神庙，周边筑有坚固的围墙。

这是史志对粮仓的记述。现在粮仓古迹无存，尚有古井以及散落在居民房前屋后的、雕刻有细致的花纹图案的柱础和块石。门前垫花钵的多有镂花的砖石，文友们不看花，看石。

粮仓取名“便民仓”，随之官方将此地正式改名为“便民仓镇”。县衙在城里还有一粮仓，这里也有，一上一下，故此处有“下仓”之称。下仓为渔埠码头，又被称为“下仓埠”。有了粮仓，也就在此官设粮米交兑处。此时，下仓埠有戏台，灯歌灯舞，龙舟竞赛。

明嘉靖年间和清道光年间两次建粮仓，先后有本县的文士吴导光、吴宽写了《便民仓记》《前便民仓记》。吴宽在《前便民仓记》中叙述了建仓经过，历数了郡守、巡抚都御史、巡按监察御史等“守令”的便民善政之后，引发了一番深深的感叹：“为守令者无他，亦唯求民所欲，而遂之与赤子等耳。今施君唯知民之所欲者， 在此故为是役，而其民皆悦，盖唯得其心耳。即此以推其余，凡民之狱讼有不平、庸调有不均者乎？饥寒有不免、劳苦有不息者乎？宜其得乎民心，而县称治也。”吴宽可能是下仓本地的文人，其文章中提出的古代为官者“求民所欲”“故为是役”“其民皆悦”等得民心的理念，即便在今日也是为官为政之道。特别是他还推而广之，希望当政者不仅要建好便民仓，还要主持好社会的公平正义，解除民间百姓的饥寒劳苦。当时，他肯定是写给地方官吏看的。

离开老街之前，松本还想带我们去寻觅一段有青石板的小街和一位诗友的旧居，但都没有找到。下仓埠古今多文士，我熟悉这一带诸多文朋诗友、许多乡村教师，他们文静儒雅，又不失乡土本色，敦厚质朴。南宋的朱熹曾盛赞宿松人有“古风”，“衣冠入城市，袯襫入田间”，场面上衣冠整齐，下田去穿上蓑衣。朱熹当年察访宿松风土人情，是否到过下仓埠？这里的文化人尽显“古风”。

下仓访古的最后一程是，伫立水岸，看镇内的黄湖大桥。大桥长7.5千米，为安徽省最大的跨湖大桥。大桥如彩虹，映在碧水蓝天之间，一派现代的恢宏，全无古风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