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毕四琪是安徽宿松县下仓镇的一名退休教师。他住在本镇先进村一个叫毕家岭的自然村落里,儿子长年在外务工,两个女儿都嫁到了外村。
泊湖岸边的毕家岭,在长江和大湖之间的九城畈上,数十年前,这里是芦苇荡中一个狭长凸起的土埂。
毕四琪一生与“9”有缘——1949年出生,1969年担任乡村教师,1991年成为中共党员,2009年退休。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有一个场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一年宿松内湖发大水,毕家岭的房子都被水淹了。毕四琪的父亲毕凤庭就在屋后不远处一个叫高塘坝的高坡上,搭起一间临时栖居的茅草棚。草棚旁边摆放着几排黑漆漆的寿材,那都是村民为屋场里高寿的老人提前准备的棺木。其间有一方红色的棺木,式样与众不同,其他棺木是凸形盖,这方却是平盖。
那是初夏时节,年幼的毕四琪坐在地上打瞌睡,父亲脱下衣服,铺在红色的棺木上,把他抱起放在上面,说让他睡在严班长怀里,严班长会保佑他的。每当回想起这一情景,毕四琪就特别想念那位让他的父亲如此崇敬的严班长。他并不知道严班长长什么样子,但他知道严班长是神枪手,是新四军的抗日英雄。
严班长叫严有富,在毕家岭的老百姓心目中,他是既像亲人又像神仙一样的存在。
二
毕四琪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和村里的大人讲新四军和严有富班长的故事。严有富是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的一位班长。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是太宿望湖区抗日根据地的一支重要武装力量。他们依托湖区根据地,神出鬼没,四面出击,打得日伪军龟缩在据点里轻易不敢出门。而严班长与战友丁忠恩、蒯文金、孙冠英、范中才,因不怕牺牲、作战勇敢而被称为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里的抗敌“五虎”战士。
1940年5月,毕家岭发生了太宿望湖区抗日根据地历史上一次不同寻常的战斗。严班长和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一分队的二十三名战士,在毕家岭同两百多名日军、一百多名伪军展开了一场生死激战。
毕四琪记不清多少次听父亲讲述过这场战斗。后来,他陆续看了宿松县的党史资料,以及当年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大队长商群在多年之后所写《血战毕家岭》的回忆文章。他对这次战斗的激烈场面,对新四军战士为保卫抗日根据地、保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而奋勇杀敌的无畏精神和英雄气概,了解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全面。
战斗是在凌晨打响的。日伪军通过密探得知毕家岭只有一小部分新四军部队驻守,兵分两路连夜扑了过来。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一分队在分队长丁忠恩的指挥下,迅即占领村头五斗丘田坝,依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组织反击。
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5时,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一分队的二十四名战士,面对人数十几倍于我、装备也大大优于我的日伪军,无所畏惧、沉着应战,打退了日伪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共毙伤日伪军七十余人,缴获长短枪十九支,子弹千余发;迫使敌人在黄昏时仓皇败退,有力地保护了湖区抗日根据地,保护了根据地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
在这场战斗中,班长严有富手持队里唯一的一挺机枪,依靠自己精准的枪法,打得敌人晕头转向,摸不清新四军的真正火力。但是,在战斗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机枪子弹不多了,严有富只能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最后, 子弹打完了,而派去后方运子弹的战士还没有回来。焦急之中,严有富禁不住起身回头张望。就在这个时候,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他,他倒下了。子弹运来后,旁边的战友接过他手中的机枪向敌人射击,但因为操作不熟练,机枪的杀伤力受到影响,阻敌进攻的效果发挥得不理想。紧要关头,身负重伤昏倒在地的严有富被激烈的枪炮声和喊杀声震醒了,他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抢过战友手中的机枪,对着面前的敌人连续不断地猛烈扫射。就这样,把逼近跟前的敌人再次打了回去。
退回去的敌人再也没敢冲过来。但是, 班长严有富却因伤势过重,在战斗中壮烈牺牲。
三
毕家岭战斗,是新四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一个经典战例。它有力地挫败了日寇对太宿望湖区抗日根据地的进犯,狠狠打击了日本侵略军的嚣张气焰,坚定了根据地人民群众抗击日寇的决心和信心,极大地鼓舞了军民的士气,并因此载入了太宿望湖区抗日根据地乃至整个皖江抗日根据地的抗敌斗争史册。但对于毕家岭的村民们来说,毕家岭战斗的意义还不止于这些。他们目睹了新四军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日寇的进攻,目睹了严班长的无惧无畏、壮烈牺牲。他们真正感受到,新四军是他们的亲人和恩人,是他们的靠山和主心骨。他们对新四军的崇敬和感激无以言表。
毕四琪听父亲和屋场里的大人讲述过那场战斗之后的一些事。
那天傍晚,分队长丁忠恩和几名新四军战士背着严有富班长的遗体来到毕家岭村落。
村民们同新四军战士很熟悉,对严班长的牺牲,大家都很悲痛。一位姓吴的村民主动向新四军提出,由他来收殓和守护严班长的遗体。当天深夜,几名新四军战士划船从长江对岸运来了一副红漆平盖棺木,委托村民们帮助收殓严班长的遗体。新四军战士同时叮嘱:不要将严班长遗体下葬,他们以后还要回来把严班长接走。村民们当着新四军战士的面,做了庄严的承诺:一定把严班长的遗体保护好,等待着他们把严班长接走。
当地村民们的棺木都是黑漆的,而新四军送来的棺木是红漆的,十分显眼。因日伪军经常进犯湖区,“清剿”“扫荡”,不一样的棺木随时有被日伪军发现的危险。为了保护严班长的灵柩,毕家岭的村民们将其罩上黑布,与村民为家里高寿老人准备的棺木混在一起,掩藏在村后一处地势较高、不怕水淹、叫作高塘坝的地方,并搭起了棚子为其遮挡风雨。就这样,严班长的灵柩躲过了日伪军的一次次“扫荡”。
毕家岭战斗后不久,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受命带着伤员全部转移到江西彭泽山区休整治疗。返回湖区根据地后,他们又迅即投入新的严峻而残酷的抗敌斗争。与严班长共同战斗的一批战友,如周静轩、丁忠恩、孙冠英等先后在湖区对敌斗争中牺牲,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当时已经没有条件接走严班长的灵柩。严班长因此长留在了毕家岭的土地上。
在毕家岭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里,村民们把严班长作为自己的亲人祭奠和怀念。逢年过节和到祭祖日,屋场里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会自发地到严班长的灵柩前烧纸钱、放鞭炮,祭拜英灵。
1954年,长江大水,宿松湖区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为了防止严班长的灵柩被大水冲走,乡亲们合计后,按照当地葬礼习俗,在高塘坝就地安葬了严班长。长江大堤决口后,停放在高塘坝的许多棺木都被洪水冲得不知去向,而安葬于地下的严班长的灵柩却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1958年“大跃进”,湖区进行大范围的土地平整,高塘坝也在平整范围内,许多墓地被损毁。而湖区又经常发大水,大水之后,不少 坟地被泥沙覆盖。为了更好地保护严班长的墓,毕四琪的族兄毕执高经与村民们商议后,将严班长的墓从高塘坝迁移到了另一处较高的墓场。1969年,毕家岭一带又一次发生了内湖洪水,大水漫过了严班长墓所在的墓场。大水过后,墓场面目全非。当村民们准备重修严班长的墓时,因当年迁坟的老人都已不在世了,没人知道严班长墓的准确位置,严班长的墓找不到了。
大家心急如焚。严班长是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保卫他们家园而牺牲的,是英雄,是烈士,是毕家岭人的亲人和恩人,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当年新四军的托付,也无论如何不能辜负;村民们对新四军的承诺,更是无论如何不能落空。大家一合计,决定就是把墓地翻遍,也要把严班长的墓找到重修。
村民们一个墓穴一个墓穴地寻找,一具棺木一具棺木地辨认。但是,因为年代久远,棺木朽烂,仍然无法分辨哪一具才是严班长的灵柩。村民们不甘心,想到严班长入殓时穿的是新四军军服,又一个个打开棺木察看。可是,同样因为年代久远,打开的棺木中,除了遗骸,已经找不到其他的遗存物。村民们失望与痛心交加,为当初没能给严班长的墓留下坚固的标识物悔恨不已。
就在村民们准备放弃寻找,打算回去合计一下怎么办时,一位村民突然朝着他面前的一具棺木叫了一声。大家连忙向他围了过去。
那具棺木里遗骸的胸部,有一只铜哨子。大家眼睛一亮。铜哨子只有新四军才有,普通老百姓没有。年长一点的村民还见过严班长胸前挂着的铜哨子。那是严班长的心爱之物,也是他在平时训练时用来对班里战士们发布指令的。铜哨一响,村民们就知道,新四军的严班长来了。
无疑,这就是严班长的遗骸。
村民们又一次重修了严班长的墓,并为严班长竖起了一座坚固石碑。
四
毕四琪经常听村里的大人们夸新四军好,说新四军战士把老百姓当一家人。一位叫吴龙香的老人,家里十分贫困,曾得到过新四军战士的不少周济。吴龙香老人同严班长最熟,毕四琪小时候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过严班长的故事。他说严班长整天抱着那挺机关枪,吃饭的时候都把枪放在身边。
毕四琪是有心人,当了乡村教师之后,他就把过去听来的新四军在湖区的故事整理出来,讲给自己的学生听。
他告诉学生,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在宿松创建了包括湖区在内的三个抗日根据地。新四军五师鄂东独立团(独立五营)和七师挺进团先后进入宿松湖区,极大地壮大了湖区的抗日武装力量。新四军帮助群众保护家园,恢复生产,创办教育,坚定了湖区群众与新四军一起,共同抗击日寇侵略的决心、信心和意志,也和湖区群众建立了深厚感情。他向学生讲述新四军战士在毕家岭的感人故事。新四军战士纪律严明,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自己去野地里打柴火烧饭,到湖里捞鱼做菜。新四军经常帮助和接济贫困村民。得知村里有一位孤寡老人挖野菜当饭,战士们就省下自己的口粮送上门去。
毕四琪还创编了《一只铜口哨》的演讲稿,经常给自己的学生讲毕家岭战斗和严有富班长的故事,并多次向县里有关部门反映严有富班长的事迹。县委党史办专门派人来了解了毕家岭战斗的情况和严有富班长的事迹,并走访了当年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的有关负责人,编写了相关党史资料丛书,县民政部门认定严有富班长为革命烈士,并在宿松县烈士陵园刻立了严有富烈士纪念碑。
毕家岭村民们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新四军的事迹,许多群众都能讲述当年新四军在湖区的传奇故事。直到现在,村民们提起严有富,还是一口一个严班长。
五
毕家岭以东不远处的九女塘埂被苍松翠柏所掩映。这里是严有富班长最后长眠的地方。
2019年,宿松县文物管理部门、毕家岭所在地的下仓镇政府和毕家岭的村民一起,共同启动了对严班长墓的再次修葺计划,扩大了墓的体量,增加了花岗岩砌护,新立了大理石墓碑,墓后修建了八字墙,墓前和两侧加设了围栏与台阶。
望着新修好的严班长墓,毕家岭村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们觉得,这才对得起为国家、为民族、为他们而牺牲的严班长,这才能最好地表达他们对严班长的景仰、爱戴、怀念和纪念。
严班长墓要有人管理,毕四琪主动请缨担任了义务管理员。他从小就敬仰严班长,退休后能为守护严班长的墓做点事情,也是他的心愿。他有空常常去墓地转转,清除杂草、打扫卫生。
毕四琪的侄媳妇姓严,是当地湖区人。她视严班长为亲人,引以为傲,经常对子女讲他们严家出了个抗日英雄。其实严班长是山西人,他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就参加了红军,抗日战争时转入新四军,随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政委周静轩、大队长商群,投身于赣皖交界的太宿望湖区根据地的抗日斗争。
毕家岭原是泊湖之滨一个荒凉长岭土埂,明朝有毕姓居民避乱于此,遂名毕家岭,现在是毕、胡、吴等多个姓氏混居。严班长已经是所有村民的亲人。年轻人外出务工回村里,也会到墓地祭拜严班长。镇村干部、学校师生经常来这里举办纪念活动。
作为老师的毕四琪,对毕家岭的历史有过一番探究。宋朝时这里建有南池寺,以祈求一方平安。由于战祸频繁,至明清时期寺庙屡建屡毁,现已了无痕迹。毕家岭是历代灾民避难御寇的水寨营地,自古水患不断。
站在严班长的墓前,毕四琪仿佛置身于一个神奇的历史坐标点上。毕家岭一战,使得这里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块红色土地。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修筑了长江同马大堤,改造了水系,根治了水患,使毕家岭成为鱼米之乡、平安福地。今天的湖区,繁荣兴旺,社会和美。
看着眼前如画的美景,毕家岭的村民更加怀念严班长。而毕四琪,在怀念、守护严班长的同时,还为大家一个未了的心愿忙碌着。
受村民的委托,他要为严班长找到山西家乡的亲人。村民们想,毕家岭人怀念严班长,山西的家乡人更怀念严班长,一定要让远在山西的家乡人知道严班长奋力杀敌、为国捐躯的英雄事迹,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严班长没有走,严班长在长江之滨的毕家岭等着他们。
毕四琪多次过江,去当年中共赣东北特委所在地江西彭泽和鄱阳,寻访与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有关的信息,查找严班长的籍贯、家庭等方面的情况。他还多次找到宿松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和安庆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请他们帮助查找严班长的有关信息。他说他知道互联网神通广大,但他年纪大了,不会用互联网,希望有懂互联网的人来帮助他。尽管到现在还没找到有价值的相关线索和信息,但毕四琪说,他会和毕家岭的其他村民一道,在为严班长寻亲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他也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严班长的亲人,了却这一心愿。
2020年清明前夕,毕家岭的村民们在新修好的严班长墓地周边种上了常青的松柏。同时有消息传来,这里被县里批准为“新四军长江游击纵队毕家岭战斗遗址”纪念地和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从1940年到今天,毕家岭的村民们守护了严有富班长八十多年。他们还要继续守护,世世代代永远守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