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撒欢的年纪,但我性格内向,反而有一些莫名的孤独和寂寞。我会独自在古镇的街头巷尾、角角落落里游荡。我甚至能一个人攀上小学操场旁的大枫树的树杈上,伴着黄昏浅照的余烬,让繁茂的枝叶掩盖着少年的惆怅,坐到月上梢头,雁过云天。
当我游荡到了古镇南街河堰旁的榨油坊,我的落寞又会加深几许。
榨油房只有三四间普通房舍的面积,里面的物什都显得笨拙、夯实。一丈来许长的榨膛靠南横躺着,至少有两个大人合抱的粗,由古木凿制,我不知道是樟木还是栎木。靠西矮墙是木楔存放的架子,主楔梯形,铺楔如锥,都是黑漆漆滑溜溜的,一个小孩子抱不动,两个大约也抬不起。屋顶横竖都架着粗壮的圆木,撞杆用麻绳悬吊在屋梁上,长近两丈,像荡秋千,但要好多壮汉才荡得开来。同样朴拙而沉重的还有石碾盘,土灶铁锅,油缸,蒸煮的炊具。小孩眼中,榨油房里没有一样是柔软而温润的。
我的落寞情绪与榨油坊的实沉笨拙没有多大关系,与榨油坊整天都是湿漉漉的氛围关系也不大。油坊在水一方,西墙只有半人高,墙脚就浸在河堰里。西墙的墙体实际就是河堰的一截石头坝。墙边有陡峭的石级伸起流水之中,水中有一丛丛扭动蛇腰的水草,以及在藻荇中钻来钻去的小鱼儿。
河旁边的屋子都有夜潮,地面湿气重。榨油坊的地面湿气加上了残漏的油气,黑黝黝,粘稠稠,没有了流水的明快。屋里的光线也不明亮。特别是屋里弥漫着的花生油、菜籽油、芝麻油混合起来的,那饱满而滑腻的芳香,并没有得到我的丝丝好感。芳香的气味总让我有阵阵的原始的饥饿感,以及拼命抵制着的渴望和诱惑。
我至今没有想透,我为什么还是要在榨油坊游逛。
大多时候只有一个大人在油坊里面,年纪我可喊哥也可以喊叔。我从来也不会去喊,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还有同我一样在里面闲荡着看稀奇的少年们。他挂着油渍的围裙,要么炒粗货,要么推碾磨、蒸榨坯。他做起事并不怎么开心。
这家榨油坊旧时是富人家的私坊。像镇上的糕饼坊、醬坊、秤店,合作化时期才由私有改成了大集体。它们似乎不太受人关注,天然就少了点人气和活力。不过,听说周边十里八乡能称为“木榨”或“撞榨”的油坊都消失了,连县城边上最有名的油榨岭也没有了榨油坊,我们古镇倒是留下来了。当然,比起街头的稻场上、镇东的田畈上大呼隆的闹热场景,榨油坊同我一样也是寂寞的。
我第一次因迟到怕罚站而旷课,就在油坊的一块辅楔子呆座了半个上午。我不敢回家,就在河沙滩、瓜菜架下、李家花园门前转悠,最怕见到认识我的大人们,最后就溜进了榨油房。这个偏僻幽闷的角落适合安顿旷课的少年。这里的食物的芳香,榨具的沉重,工人的冷漠,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试着体会空虚、失落和被诱惑的感觉,以及朦朦胧胧的挥洒不散的心里的阴影。
第二天进教室,老师和同学居然都没有提起我旷课的事。我反而有了一种被忽视了的不踏实。倒是妈妈和奶奶不知怎么知道了,并把旷课上升为逃学,第一次用鸡毛掸子狠心揍了我。挨了打的屁股痛归痛,但比起不在意我的老师和同学,却又是一个多愁善感少年希望得到的补偿。我现在回想起榨油坊,就自然联想到旷课、挨打的情形。还有,就是梦幻般地希望那位喊哥或叔的工人,能捧着一捧花生给我吃,那种不可示人的羞耻感。
我好像只碰到过一次用撞杆搾油的场景。五六壮汉敞胸露背,挥汗如雨,喊声如雷。他们扶着木柱和麻绳,撞杆闷声闷气地,有节奏地碰击着楔块。楔块不断地增加,榨床下面淅沥沥地淌着油。
我长大之后,曾经读过一位大作家写榨油场景的文字。那雄浑的笔力,抒写出古木碰撞出的深遂的哲思,以及艺术营造出的远大于榨杆的力,震人心魄,让胸腔嘭嘭作响。我从此知道了文字的力量,也知道自己永远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知道了差距之后,我以后倒不勉强自已搜肠刮肚调遣文字,只顺其自然了。
而我木讷的少年心绪,并没有感受多少撞杆和木楔撞击的力量。我更关注硕大的榨床后潺潺的河堰流水,关注烁烈的灶火中氤氲的腾腾雾气。那些古木与古木之间的碰击对我来说意义并不大。没有这声嘶力竭的碰击,像我们过年节能吃得到的,芝麻更香甜,花生更香脆。它们倒像是我们镇上那些大块头的混小子,专找些弱小来欺负。芝麻般大小,菜籽般子粒,这都是镇上大人们形容弱小时的口语。你致我以粗暴的蛮力,我报你以沽沽的流汁。壮汉们的力在少年的眼中是用错地方了。
有次在榨油坊的门前,我碰到了南街一位妇女在为她儿子“叫魂”。她拖着竹扫把在前,儿子在后,她喊声“儿回来啊”,儿子答声“回来了”。听说是这儿子弱不禁风,在观看榨油时把魂儿吓丢了。这真荒唐。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榨油坊。(刊于2025年4月20日《安庆晚报》月光城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