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铺的兄弟

1978年初秋，我到宿松师范学院报到。朱春槐同学在我之前已先到了寝室。母校当时的学生寝室，就是一间旧教室里摆放十几张高低床。高低床分上下铺，我把行李放在其中一个下铺上，却被一位同学移开了，像是我抢占了下铺。春槐同学见我愣在旁边，就把他已经铺了被褥的下铺让给了我。他笑着说，他喜欢睡在上铺。这是我俩第一次见面。

我们那时是初中毕业考县师范，才十几岁。乡下孩子进城，见人都怯生生的。我和春槐进出校园经常邀约一起。那个年代，做文学梦的少年特别多，例如我俩。我们上街就往新华书店、县图书馆和租书店跑。那时书店、图书馆挤满了人，一本书每天的租金是一分钱。

学校的饭厅是一个破旧的礼堂。我们相约去食堂打饭，一前一后排队。早餐我喜欢吃食堂的馍，每月定量发的馍票老是不够吃。春槐常匀点他的馍票给我。

学校在城郊，大门口的东边有一方水塘，西面是连片的稻田。稻田间有狭窄的田坝，有一条平坦的机耕路。早读课之前，总有同学 三三两两地在机耕路上漫步，诵读课文。清晨，我和春槐也习惯在田间结伴而行。

春槐沉迷文学，有段时间他的基础课在考试时掉了队。那段时间他比我起床早，每天踏着小草上的露珠到田畈上去复习。田畈上泛着霞光，漾着清新的空气。我有次发现了他的一个小秘密：他的专业课本中还夹着一个软面抄，里面全是他抄写的外国诗人的诗，有普希金的、屠格涅夫的……他补习基础课时，还是丢不下对文学的痴爱。

我们两个人在一个乡相邻的两个村，就读的却不是同一所初中。我们都是以比较高的分数直接考进中师的。当年的高分考生大都选择读中专，因为可以为家庭分担一点经济压力。那时我们俩的家庭经济状况都不太好。有几次周末， 为节省车费，我俩步行二三十里路回家。下午放学之后，我们沿着二郎河坝溯水而上，到家的附近时已是夜深人静，两岸是点点灯火。

师范毕业之后，我们被分配到了同一所山区小学——原铜铃乡辅导小学。他教四年级语文，我教五年级语文。学校坐落在一个叫南屏庙的山岗上，我俩被安排合住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砖瓦房。那时山区小学上午、中午上课，下午不安排课。参加工作第一天的午饭，是在房间里吃的。把从食堂打来的两碟子小菜放在办公椅上，我俩对喝了一瓶白酒。

半年之后，春槐被调到了更为偏远的三冲小学。那里是深山区，交通不便，生活条件不太好。我有点替他担心，周末去看他，见他还是那副散淡平和的模样。他房间里养了几盆兰草，桌子上摆放着几本诗集。

后来我被调到邻乡的一所初中任教，再后来改行从政，平时同春槐见面不多，只是过年的时候相互间还走动。多年后， 我进城里工作，家也随之安在了县城。春槐又回到了铜铃乡辅导小学任教，他爱人在学校代课。他和爱人每年都要回老家的旧宅过暑假。有几年我把上小学的女儿送到他的老家过暑假，我同爱人也常过去转转。两家像亲戚一样。

日子如流水一样清澈而平缓地流淌着。春槐安贫乐教，是远近都有好口碑的教师。我能感觉得到，他对做乡村老师是很满足的，也乐在其中。

几年之后他在县城买了套房，那时他儿子也大学毕业了。他在二郎中心小学任副校长，依然带课，周末住城里。我同爱人周末有时去他家蹭饭。

2017年春，组织上安排我到县教育局任职。教育系统人多事杂，到任后我和春槐竟好长时间没见面。有次他到局机关办事，顺便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想辞去学校副校长的职务。我问为什么，他没有作声。后来我才了解到，他是想腾出岗位给年轻人。

有一天，听说春槐身体不舒服，我同爱人去看他。他说背部疼痛，痛得晚上睡不着觉。我劝他抓紧治病，尽早外出检查一下。他说学校有些事情一时走不开，先挨几天看看，要是不痛了就算了。

得知春槐检查出脊椎瘤已经是在他挨了几个月后的事了。他的家人陪着他去杭州的医院检查，没有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我再去看他时，他明显消瘦了。后来他由爱人和儿子陪着， 到北京的301医院做手术，手术比较成功，但病原体不明确，留下了一丝隐患。

他很快就回校上班了。周末见面，感觉他的状态不错，我也为他高兴。过了一年多，又听说他身体反复出现状况，居然上下楼梯都困难。校长劝他回家休息他又不愿意，学校只好把他的住房从三楼移到一楼。

终于还是犟不过病痛的折磨和亲人们的苦劝，春槐同意外出复诊，去云南的一家医院。那天早上我去给他送行，我们聊了许多学校里的事情。他爱人打断我们的交谈，说要赶火车，等他从云南回来再聊。

哪知道，这竟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见面聊天！

春槐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一百天，农村旧俗谓之“祭百日”。我来到他老家面前屋这个小村子的后山，和他的亲人们一起站在他的坟茔前祭奠，表达无尽的思念。

朱春槐，当年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总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他在世的时候，已经被推举为宿松县的新乡贤。县里给予他的致敬词也是那样朴素：朱春槐从教四十年，扎根乡村育桃李，担负起了“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神圣使命。

读书的时候，我们还讨论过春槐的名字。槐树分国槐和洋槐，他这个“槐”，不是“九棘三槐”中的国槐，只是普通的洋槐。洋槐就是春槐，在乡村很常见，也很实用。洋槐在四五月开花，洋槐花晶莹、纯美、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