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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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荻射杀新洲蛇，司马天下夺自桓玄家。东灭鲜卑西取蜀，长安老羌亦就戮。功伐如此自称尊，虽云篡杀贼，岂同仲达与曹瞒？呜呼高哉渊明风，义熙之后竟无年！呼呼伤哉渊明心，义熙之后复何言！——朱书
朱书（1654—1707）是倡导皖江文化的第一人，桐城派先驱，幼名世文，字字绿，别号杜，安徽宿松人。康熙二十五年（1686）以选贡入太学，康熙二十六年（1687）至康熙三十四年695）周游天下，足迹所至，占当时疆域的三分之二，作《游历记》数十万字。康熙四十二年（1703）登进士第，授翰林院庶吉士，参与纂修《佩文韵府》。
《规林》这首诗是朱书《仙田杂咏》十五首中的一首。《仙田杂咏》是朱书在受聘参与编纂宿松县志（康熙志）》（刊印于 1685年）时，感念家乡的人文风物、名胜古迹而创作的一组古体诗。
《规林》是一首怀旧诗。全诗借魏晋至南宋的兴衰、国之兴亡、 帝之废立，赞扬陶渊明之“高风”，以及给后世之启迪，抒发自己的家国情怀。
规林是安徽省长江北岸宿松县的一个村落之名，后改称归林村，现在属宿松县汇口镇。清朝同治《长江图说》记载：“归林滩，古桑落洲也。”桑落洲是古彭蠡泽的一部分。汉末，周瑜在桑落洲上种植九柳作标，种植桃树作志，以河网洲地形成卦象，建成了历史上有名的九柳八卦阵。当地百姓称此地为规林。1280多年前，陶渊明在一次回家探母的途中，到了这滨江村落，正想乘船，不料飙起了狂风，被阻于规林。陶渊明因此写了著名的《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当年陶渊明在江陵随桓玄任参军一职，深知官场险恶，目睹民不聊生，发出了凄风苦雨、长道险阻，人生的意义难道是追求这些虚幻功名的感叹。他想归隐园林，回到自然中去，回到安心的地方去。几年之后，陶渊明果然辞官归隐田园，并曾在规林结庐暂住，其住房的门楣题名“归林”。
“规林”是一个地域文化的标志性符号，是因为陶渊明写了《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而闻名于世。后来许多文人骚客都到过规林，或者吟咏过规林。陶渊明写“风阻规林”时三十六岁（隆安四年），朱书写这首《规林》时也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相隔1280多年，这是中国古代两位优秀年轻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
品读《规林》一诗，先要了解陶渊明和朱书所处的不同时期的历史，特别是晋末时代交替的历史，了解诗中叙述的刘裕等历史人物和历史掌故。在此基础上，才能了解陶渊明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从而了解朱书在诗中所要抒发和表达的思想和情感。
《规林》不是韵律严格的“五言”“七律”，而是一首长短句结合、以文为诗的古体诗歌。这体现了朱书学习和借鉴唐代诗人韩愈的诗歌，开创的一种雄伟、以文为诗的“崇韩诗风”。
“伐荻射杀新洲蛇”，讲的是宋高祖刘裕“伐荻射蛇”的传说。刘裕被称为“伐荻人”。传说刘裕年轻的时候上山砍柴，用弓箭射伤了一条大蛇，当他第二天又路过这里的时候，发现有几个孩子在这里鼓捣中草药，他运用话术巧妙地套出真相，吓走了几个蛇孩，得到了蛇妖留下的珍贵草药。“司马天下夺自桓玄家”讲的是曹魏、晋、南北朝的帝国兴衰的一段历史。曹魏权臣司马懿，经过十年的蛰伏，发动高平陵之变，一举灭掉政敌曹爽，掌握了曹魏大权，架空皇帝曹芳。司马懿找寻借口诛灭曹爽及其党羽三族，其中一名党羽逃脱。东晋桓玄是这名逃脱追杀的曹魏党羽的后代，他一番征战之后封为楚王，成为晋朝的实际控制人。大亨元年（402），桓玄将晋安帝改封为平固王，建立桓楚，追封父亲桓温为宣武皇帝。在司马懿灭曹的 154年之后，桓玄推翻了东晋司马家族的统治，成功复仇。
朱书看似是在叙述司马懿和桓玄如何争夺天下，实际是写刘裕。 其时刘裕在桓玄的军中，“伐荻射蛇”的传说也预言刘裕称帝，所以实际上他的作品是在写刘裕南北征战、夺取天下。
“东灭鲜卑西取蜀，长安老羌亦就戮。”刘裕先后平定孙恩，灭桓楚，灭南燕，收复青、齐， 灭卢循，收复广州，攻破江陵，灭西蜀，收复荆、扬二州，北伐攻灭后秦。朱书从刘裕的无数征战中选取了两个关键的战役。东灭鲜卑：刘裕为抗击南燕，外扬声威，于义熙五年（409）四 月自建康率舟师溯淮水入泗水，抵下邳，过莒县，一路与慕容超所率的精骑激战。义熙六年（410）二月，晋军攻入广固内城。慕容超率数十骑突围而走，被晋军追获，南燕灭亡。慕容超被押送建康斩首。西征巴蜀：义熙八年（412）十二月，刘裕命朱龄石率领两万人伐蜀。晋军主力从外水进军成都，以疑兵出内水。义熙九年（413）晋军成功灭谯蜀，谯纵自缢而亡，巴蜀地区入南方版图。刘裕灭蜀后，下令减轻各地劳役，让人民得到休息。
“长安老羌亦就戮”一句中的“长安老羌”指慕容超。慕容超出生于羌地，其母亲段氏从秦国逃出后，携慕容超曾经羁留长安。就戮，即为杀头之意，是指南燕被灭、慕容超被斩首的历史。借两个经典战役来描述刘裕戎马生涯的壮美画卷，对刘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征战历史进行了高度浓缩。
“功伐如此自称尊”承上句，指刘裕称帝立刘宋。篡杀贼，封建 时代特指臣子夺取君位。这里有两个人物，仲达与曹阿瞒，也就是司马懿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成语典故虽然讲的是曹操，但对司马懿和曹操都是一样的。据《后汉书 ·袁绍传》，曹操亲自带兵攻入洛阳，把汉献帝“请”到了许都，开始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生涯。从196年曹操挟持汉献帝开始，就打着汉朝的名义四处征讨，终于在生前统一了北方。三十年后的249年，司马懿发动政变，篡夺了魏国的江山。这似乎是历史的循环，曹操的手段被司马懿效仿了。汉魏和晋虽然得江山的方法相似，结果却大不相同。魏国亡于司马氏篡权，少帝被废，而西晋灭亡于外部。317年，西晋灭亡。
魏武帝曹操和司马懿两个人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二人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不一样。曹操背负奸雄之名，在历史上争议较多，而司马懿则更多地占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朱书将刘裕和司马懿、曹操进行比较，发问：同为从前朝手中取得政权，虽然都是“篡杀贼”，但是否一样呢？朱书对刘裕的评价是高于司马懿和曹操的。
为什么有这种不同的评价？首先是朱书的出身、经历和他的历史观，决定了他同刘裕的共情。宋武帝刘裕出身寒门，依靠手中握有的兵权和打天下的军功，建南朝宋而灭晋。刘裕在执掌政权到称帝的二十年中，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力矫晋时弊政，加强集权，铲除分裂割据势力，努力繁荣经济。他两次实施“义熙土断”，打击豪强，抑制兼并。他的儿子宋文帝刘义隆继承父业，从而出现“元嘉之治”的盛世。历史对刘裕的评价都很高。鲁迅曾说，刘裕是南朝唯一值得肯定的君主，是东晋南北朝颇有作为、成就最大、 最有建树的皇帝。虽然司马懿、曹操都有历史贡献，但在出身寒门、体恤百姓、希望国家昌盛的朱书眼中，当然是高下立判。
“呜呼高哉渊明风，义熙之后竟无年！呼呼伤哉渊明心，义熙之后复何言！”朱书明写规林，实写陶渊明，写陶渊明又先写刘裕，写出晋末南北朝初期那个特定历史阶段的陶渊明。他把陶渊明分成了两个阶段，即晋代义熙年之前后。陶渊明辞官退隐，所以说“竟无年”。第一阶段的形容是“高风”的陶渊明，第二阶段的形容是“伤心”的陶渊明，这做何解？其实这是朱书在推己及人评价辞官前后的陶渊明。
陶渊明在义熙元年真正隐逸之前，做过江州祭酒、桓玄幕僚、镇军参军、建威参军等职，其间，或因妻亡、母卒，或因感遇不平，数次离开官场。在仕与隐之间，他的内心是存在着巨大的矛盾的。陶渊明生于369年，卒于427年，辞归彭泽时三十七岁。这个年龄选择退出必定是经过了痛苦的心灵折磨和思想斗争的。面对战乱不断、封地割据、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的破碎山河，饱读诗书的陶渊明怎能不想有所作为？然而，上层官僚腐败和世道混乱使陶渊明心力交瘁，心灰意冷。因此，终是因“不堪吏事”，选择了少自解归。陶渊明的进退之间，反映的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渴望与忧虑、积极与无奈。
朱书肯定了陶渊明的选择，赞之为“高哉渊明风”。但对于退居田园之后的陶渊明，朱书则以“伤哉渊明心”来概括。只有站在历史的角度和立场上才能理解朱书。一般认为，陶渊明义无反顾地归于田园，站到污浊和腐朽的对立面，这是他心之所归，不应存在悲戚、失落与伤心。陶渊明别无他选地采取了归隐的抗争方式，就无须再去追求功名利禄，而只需要关心自己心灵的安放，以及生命存在的质量。特别是以他长传于世的田园诗，焕发了新的生命张力。朱书有着济世救民、报国图存之志，所以他认为陶渊明是不满足的，壮志未酬，心中存着报国无门、济世无路的苦闷和感伤。所以朱书既是在写陶渊明，也是在书写自己。
朱书生于顺治甲午年。清初是满汉文化融汇的特殊时期，占据统治地位的清朝贵族一开始入主中原，对汉文化是持排斥和打击态度的。朱书自幼在父辈的熏陶下，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教育，深知民间疾苦，怀有强烈的民族情结。他的父亲还因为清初政权剿灭地方复明势力的影响而逃亡潜山避难。在他早期所撰著的诗文中，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的民族气节。朱书本想游历后隐居乡里，著书以终，但在十几年的游历考察中，他不仅深切了解了华夏历史，而且体会到了康熙王朝改变了前期的野蛮政策，缓解了民族矛盾，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康熙四十二年（1703），朱书接受方苞等人的邀劝，参加了顺天乡试而中举。登进士科后，应诏入武英殿任翰林编修，参加了《佩文韵府》与《渊鉴类函》等书的编纂，从此为中国的历史文化书写了璀璨的一页。写《规林》诗时，他基本完成了思想转变。
朱书写规林，却不着规林一景一物；上下一千两百多年与规林关 联的人事浩若繁星，他独写陶渊明。朱书的《规林》诗借古抒怀，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是什么？他描述的是激荡的历史风云，抒发的是内心强烈的壮志情怀。同是青年，同样饱读诗书，同样出自寒门，同样 处在一个世代更替的历史时期，朱书怎能不从陶渊明身上去寻找自己？
历史就是这样似曾相识。陶渊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两个迥异的阶段构成了他的人生。以三十二岁入贡为标志，朱书即开启了他步入仕途的后半生。朱书选择的，是与陶渊明不一样的入仕之路。同样，他们都同样经历了隐逸和出仕的矛盾和痛苦，不同的是一个是出仕、一个是入仕。朱书认为，陶渊明悠游于山水田园之间的时候，他的抱负和志向的火焰不曾熄灭。朱书正值壮志凌云之年，他踌躇满志，决定不走陶渊明后半生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