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除了读书就是追剧,看了陈彦的《主角》,重读《明朝那些事儿》、许葆云的《王阳明的五次突围》,追了《王牌部队》《扫黑风暴》,正在追的是《雪中悍刀行》, 够杂的吧。腊月二十九的下午看完了余华的《活着》,就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些书啊、剧啊看得都不轻松,进去了要慢慢才能走出来。还是陪陪亲人听听音乐,享受过年的欢乐吧。
在春节的欢乐中,偶尔还是忘记不了刚读过的《活着》,福贵和他的亲人在心幕上挥之不去,忘不了他们经历的苦难和那些流淌的血泪,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夜深了,我在网络上搜索了的几篇关于《活着》的读后感,阅读者和我的感受基本上相同,对苦难者的同情与悲悯,对世事无常、生死由命的喟叹,对善恶、良知、亲情的拷问。然而,我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活着》中还有许多我无法体会和感知的东西:那份跨越时空的沧桑,那份浸入血脉的凄楚,那份力透纸背的沉重。
我无法排遣这份难以名状的寂寞和迷惘。灯影下,我再一次把余华在《活着》中的自序(1993年版),还有韩文版自序、日文版自序、英文版自序和麦田新版自序都看了一遍。从这些不同时期写给不同对象的小说正文之外的文字中,我看得出来,余华作为作家和《活着》的作者,对这部作品也有和我一样复杂的心绪。他似乎在历史和现实中挣扎,为了争取光明而书写黑暗,为了追求真善而书写残忍。作者当年是因为听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而产生创作《活着》灵感和冲动的。他首先是想书写普通人的苦难,以及像黑人那样“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的良善。他在“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然而,1996年10 月他在韩文版自序里说的是,“《活着》所讲述的远不止这些”,“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他同他的读者一样在思考和感知,只不过他更加深刻而已。到了 2007年,作家余华对创作《活着》的心路历程再次回望,他告诉我们创作的“奇迹”是如何出现的。这源于叙事的结构和叙述的方式,故事由福贵第一人称来叙述,“我”这个第一人称只服务于结构,处于从属角色。作家在麦田新版自序中说:“为何我当初的写作突然从第三人称的角度转化为第一人称?现在,当创作《活着》的经历成为过去,当我可以回首往事了,我宁愿十分现实地将此理解为一种人生态度的选择,而不愿去确认所谓命运的神秘借口。为什么?因为我得到了一个最为朴素的答案。《活着》里的福贵经历了多于常人的苦难,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福贵的一生除了苦难还是苦难,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当福贵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讲述自己的一生时,他苦难的经历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欢乐,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的子女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还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孙,还有那头也叫福贵的老牛,还有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朋友们,还有生活的点点滴滴……
“《活着》里的福贵就让我相信: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作家的这段叙述的确打动了我,也让我相信这是我无法排遣和无法表达的东西。是的,福贵对苦难的血泪叙述,或许是有他的“充满了的幸福和欢乐”的,这是难以理解的。这种落差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依然是我作为阅读者的痛苦和悲悯。
我曾试图从宗教的层面去帮助福贵解脱。佛教视生、老、病、死为暂存(无常住),以“无常”摆脱人生苦痛。道家提出生命在自然运化中永生,“花非花,雾非雾”,人的终极归宿为“道”,天人合一,无惧生死。福贵在岁月沧桑中看透无常,冷对生死,他的那份“幸福和快乐”是通过什么来解脱之后,进入那个孤独寂寥的心间的啊?
余华对《活着》的叙述方式有一个自我颠覆的过程。余华的叙述中有两个“我”,一个是采集民间歌谣民谣的年轻的“我”,一个是苦尽一生的年岁已迈的叫作福贵的“我”。前面的“我”就像作家本人,串联故事,渲染情绪,揪住读书人的心往纵深处去;后面的“我”才是叙述故事的本体。作家在开始时采用第三人称来替福贵叙述,结果叙述不下去了。是啊,没有进入人生这种极端和无常,谁也无法进入福贵的内心深处,更无法用语言来代替福贵的叙述。福贵在叙述中忘我的心境,忘我地“活着”的“幸福和欢乐”,谁也不能来表达,除非福贵自己。这是余华称之为产生“奇迹”的叙述方式。
宇宙寥廓苍茫,生如流星野萤。《活着》中的福贵,经历了那么多亲人的死亡,对于苦难和生死的感悟,可以有自己的答案。那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世间!他命运多舛的遭际中,有恶有善,有软弱有争斗,有混沌有清醒。他生命中的一个个同受苦难的亲人,都悲苦地离他而去,最大的苦难莫过于看着亲人们就那样逝去。他已经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痛苦。他就像那头也叫福贵的牛一样,也有感知,知苦知累,知寒知冷,然后,看轻生死,看透苦乐,唯有的幸运是让亲人们先走,把最后留给自己。福贵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还是有属于他凄凉的“幸福和欢乐”,只有福贵知道。
《活着》呈现的是人间悲剧。悲剧是把最美好的呈现给观众,然后又残忍地摧毁这份美好。《活着》的时代背景跨越大半个世纪,他写了正义和邪恶,写了特定历史时期的人之善恶,更多的是善。福贵的父母、岳父、妻子家珍、女儿凤霞、儿子有庆、女婿二喜、外孙苦根,一个个在贫困、厄运中,无不闪耀着平凡老百姓的人性之善的光辉,包括牛和羊这样的牲畜也是通人性,懂感恩,有善根。《活着》写的就是一个个善良生命的死亡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活着”。
多么美丽、聪颖的凤霞,多么纯净、坚忍的有庆,多么贤惠、无私的家珍,还有二喜、苦根……每个人都是至善的,都被作家用大量的细节充分地描写,正如他们的苦难。他们的苦难,连同他们所处的人世间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他们善良的人性之光是与生俱来的,是融入血液里面的。这些苦难之人,他们无法改变世界,只能在命运之海中漂浮,就那么一段时光,瞬间即逝,似流星野萤,但他们都有光,照亮寰宇的璀璨的人性之光、生命之光。
茫茫星际,亿万年中的一个偶然间孕育了人类。这个至善至美的生灵,能感知冷暖,感知时空,感知痛苦、情爱、恩怨、美丑、喜乐,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存在啊!世间的艺术、哲学、宗教都在追寻一个终极的问题——何为人生,何为生死?余华的《活着》或许也是在追问吧。
大年一过,春回大地,柳暗花明,我也需要放下这个沉重的话题,在云淡风轻中走走乡间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