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喜欢我们山里把土坛子叫作荷叶团。“团”和“坛”我们山里的发音一样,读tuán,团就是坛(罈),坛坛罐罐的坛。荷叶坛在乡音里,透着一股灵气,又隐约带着一点土气,雾气,仙气,有点像父母亲喊自已孩子的乳名,贴心。
荷叶坛不是那种富贵人家摆上博古架上的精瓷雅玩。只是那种粗砺、拙笨的普通陶瓷器皿。平底,鼓腹,口微收,妙在那荷叶形的盖子,轻轻倒扣下来。大约是因为这荷叶盖子,成就了荷叶团的名字。
也稍有讲究的。荷叶盖子或坛的肚子上烧制些凹凸文字图案,没什么技法,更谈不上精湛。想像得到,工匠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登大雅之堂的物件,勾勒起文字和图案来,就会这样散漫、大方和随意。
通常荷叶坛就放在农家厨房的哪个角落里,或者杂物间、阁楼上,有房屋几进的人家,就放在天井里,阳光照不到的旮旯里。
荷叶坛里盛放着的,有腐乳、干萝卜丝、辣椒酱、萝卜角、咸鱼。还记得到了秋天里,奶奶从大缸中捞出腌渍好了的芥菜、豆角、雪里蕻、酸萝卜等,细细切碎,晒干,再珍重地存入荷叶坛中。这些都是漫长冬日里,佐着稀粥糙饭的下饭菜,喜阴凉,怕日晒。
荷叶坛的坛口有圈槽。小时候,总看着奶奶将荷叶盖扣入槽中,再从水缸舀一瓢清凉的水,细细注满槽圈。清水隔绝了空气,坛中的酸咸苦辣便得以安然沉眠,经年不坏。水槽里的水,奶奶隔几日便会添换一次。
还有那种没有圈槽,不用水来隔绝空气的荷叶坛。它们的盖沿有油浸过的棉圈,密封性也好,里面储存的是芝麻粉、花生瓜子、糖糕之类的“细软”。这一般就放在家境较好人家的阁几、条桌上,那些荷叶坛里面的香甜食品平时是供少年时的我想像的。
所以我认可的乡下正宗的荷叶坛,就是那种酸甜苦辣中,只盛着酸苦辣的陶瓷坛罐。它们是带圈槽的,用水隔开空气和咸菜、酸菜、苦菜、辣菜。往日的山里,这种荷叶团才最普通,也最普遍。
实在说,荷叶坛也盛着酸甜苦辣里的甜。它盛着我的一些记忆,有酸有苦有辣,也有香香甜甜。那些山里人平平常常的日子,那些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些虽缺衣少食但也随遇而安的心境,也都让荷叶坛久久地封存到现在,到将来,仔细品味,就能品出其中的醇绵的香甜.....
正因为如此,荷叶团在我的乡土记忆中,是一个特殊的方言词组,是罈和罐代替不了的。有如“海碗”、“缽碗”,山里朴素简陋的器皿带给我的方言情结。
对,这就是乡音的魅力和气魄。“海碗”能把一只普通的瓷碗与海洋联系起来,碗里盛载的将是怎样的浩大啊?所以山里的海碗适合做宴席上的中间碗,适合在“香庆宴”中盛放香菇烧肉、木耳烧肉,盛放旧时山里稀罕的鸡鸭鱼肉。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用的必定会是海碗。
记得大人们说过,那时宿松城边的八里凉亭,横山的白子口,茶棚里卖茶,用的都是那种蓝边海碗,既大方,又解渴。
乡音中的海碗一上口,我立刻就想到了殷实和富裕,大方和舍得,想到了山里人豪放的性情,博大的胸怀,以及只有海洋才能容纳得下的,热情,淳朴,善良,纯净.....
缸、罐、坛,由大到小。缸一般盛饮用水,以及稻谷、小麦等主粮。陶罐多炊具,汤罐,炖罐,煨罐,耳罐,井罐,另外还又盐钵、油钵、灯盏钵,各有其用。井罐安在灶台的锅与锅之间,饭煮熟了,井罐里的水也沸了。
盛放些乡里人吃的、喝的,除了荷叶坛、海碗之类的坛坛罐罐,还有铜的铁的,竹的木的,一些熟透了的瓜果外壳也能制作盛器,如竹篮、木桶,甚至葫芦瓢等。竹制的器具最多,平底浅边的晒筐、匍篮、箥箕,底子深的稻箩、角箩、箩斗。它们形状各异,大小和功用不同,在乡音里的称呼也是五花八门。
竹篮在走亲访友时盛放礼物,它带着山野的清气,盛着几个鸡蛋、一把挂面、或是一包红糖,也盛满了乡村质朴的人情往来。葫芦做成葫芦瓢,乡野天成。葫芦熟了,摘下,剖开,刮净瓤子,便是天然的水瓢或盛种子的容器。它们有的像腰鼓,有的像长勺。
小时巷口常见挑着担子售卖刍鸡刍鸭的外乡人。特制的竹篾笼子,圆圆的,大如伞盖,叠成四五层,堪称艺术品。细密的竹片为萌萌的雏禽编织一方玲珑的天地。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篾笼的花格子里,好奇地张望外面的世界。
超长超长的竹扁担,两头高高翘起,挑起一担篾笼。挑担人夹在篾笼之间,只露出东张西望的圆脑袋。扁担选用的是质地坚韧且富有弹性的竹子,经过匠人精心打磨,表面光滑,泛着淡淡的竹青色光泽。弧度恰到好处,弹性也恰到好处,即便是两座山也显得轻盈。
篾笼在担子的两头。轻轻上下抖动,宛如跳舞一般。竹扁担发出细微的“嘎吱”声,笼中的刍鸡刍鸭发出细脆的“叽叽”“嘎嘎”声。在挑担者不疾不徐的脚步里,篾笼是有生命的。
篾笼和笼中的刍鸡刍鸭都是有生命的。那些记忆中的坛坛罐罐,尤其是我最喜欢的荷叶团是有生命的。那些铜的铁的,竹的木的,瓜果外壳的器皿也是有生命的。他们染上了人间烟火气,就有了人气、灵气、仙气和活气。他们虽然被岁月摇曳成了碎影,仍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