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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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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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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谚四季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清明断雪是说给麦苗听的,谷雨断霜是嘱咐秧苗的。雪和霜没显出多少寒意,倒还带着一些清丽的记忆。清明、谷雨这些乡间的造词,浸透了乡野、泥土、小草的芬芳。

蚯蚓到处爬,必将雨密麻;蚯蚓缠灰泥,干脱一层皮;蚂蚁搬家蛇挡路,有雨在后头……

除了蚯蚓、蚂蚁、蛇,蜻蜓、知了、布谷鸟、纺织鸟都是能预知风雨和冷暖的,它们既是耕田人的朋友,也是帮手。

我的伯父是耕田耙地的好手,几时浸谷种、几时打场扬稻,那时生产队里主要是靠伯父看天说话。伯父不允许我们捕捉树林里、草丛中的那些小虫和鸟儿,他教我们学会听那些小东西们说话、唱歌。

伯父不识字,记性反而特别好。他除了教我耕田耙地,就是一句一句地教我说些乡谚。伯父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将我培养成像他一样的好农民。

伯父知天文、晓地理,但他的天文地理知识都在农谚里:春东风,雨祖宗;春雾雨,夏雾晴,秋雾凉风,冬雾雪;春东夏西,骑马送蓑衣;清明谷雨东北风,水满池塘河里冲……伯父走了好多年,但他把农谚和春天留下了。

惊蛰响雷米似泥,春分见雨病人稀。惊蛰的雷来得惊心,伯父说这是雷公与谷神在打架。春雷一响,稻穗在云端开始发芽,于是我在空气中闻到了稻谷的清香。伯父又说春分落雨是喜雨,老中医的药店有药香、无病人。

正月二十晴,山上树木挂油瓶;正月二十阴,黄草贵似金。不怕南风刮的大,调了北风就要下。桃花水发尽,黄梅早早定。

天象的密码原来在麦草里、在桃花汛里、在黄梅雨里,认识自然、顺应自然,是这些我朝夕相处的乡亲们的大智慧。

春天藏进了乡谚里,也悄悄地从乡谚里走出来。这些被春风细雨浸透的童话,在屋后晒谷场的石板上长出了青苔,在田畴犁铧的银光里抽穗扬花。

我的家乡静卧在长江边上,是能闻皖鄂赣三省鸡鸣之地。家乡湖泊众多,水域广阔,庐山的身影近在咫尺。乡里的广播喇叭早晚传来的,是邻省江西的天气预报。邻省的声音,异常准确地管理着我们头顶的这片天空。伯父抬头看天也听广播喇叭,他说我们这是安徽的地、江西的天。

我就生长在安徽江湖的水边。到了夏天,江水湖水就是我童年的世界。夏天是属于孩子的。我们在水里、在岸边,喊之跳之、歌之舞之,都伴着乡谚。夏天的乡谚就是孩子的歌谣:

七落八不落,九在家里坐;七落八不晴,九日放光明;东一霍,西一霍,有雨都不落;燕子成群飞得低,回家备蓑衣;早上火烧(天)不到中(中午),晚上火烧一场空(没有雨)。

霍指雷电,土语彻霍。雷声滚过晒谷场时,乡谚已化作瓦檐下的珠帘。

小暑打雷,十八天到梅。梅指三伏天的梅雨季,称梅伏天。大人要求小孩子学会吃苦和忍耐,通常叮嘱他们要经得起三个梅伏天。

夏日庄稼拔节孕穗,水最是要紧,少则旱,多则涝。乡谚中,观风、观云、观霞、观雾,甚至是观燕子、白鹤、塘里的鱼儿,都是为了预知雨水:

日落乌云涨,半夜听雨响;早雾晴,中雾雨,晚上生雾发大水;青霞白霞,无水烧茶;五月南风发大水,六月南风井也干;白鹤成群飞,平地起深水;燕子飞得低,来日雨凄凄;塘里鱼翻花,有雨当天下 ......

除了伯父,村子里的老农不仅识天象,更懂节令,夏天的节令就是粮食。

立夏不下,无水洗耙。小暑北风发大水,小暑南风伏里干。小满不满,无水洗碗。伏里秋(立秋),热不休;秋里伏,热得哭。

更有(农历)"六月初三雨一场,一年能收两年粮"的说法,说得有点玄乎,不知应验过没有。

家乡的秋收主要是割水稻,也采摘玉米棒、挖红薯。红薯轧成浆、兑水,再用纱布过滤出汁,沉淀成红薯粉,纱布内挤剩的是红薯渣。我们小时候最不愿吃的就是红薯渣粑,坚硬、食而无味,也略带点苦味和霉味。

当棉铃成熟开裂,可以摘棉花了,春油菜、甘蔗也可以割了、砍了,山上的柑橘、柚子、柿子也都成熟了。

秋收一日,春耕一年。收获的喜悦是勤劳换来的。雷打秋,冬半收。秋天有雷雨天,冬季的作物会歉收。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场白露一场霜。秋收一过,日子就短了,北风摇落一树的叶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霜叶红于二月花""月中霜里斗婵娟",这些都是诗人眼中的秋霜。乡谚里的霜比不得古时的诗,只有世俗、不见世情,粗鄙里倒也透着朴实。乡谚就是为了过日子、收获粮食:重阳无雨,十月无霜;霜前冷,雪后寒;十月黄霜冬月雪;秋末无风天晴朗,田野山丘添白霜。

白露与白霜有些微的区别,白霜见湿,霜降显寒。白露身不露,早穿长衫袖,白露出现意味夏日结束了,短袖变长袖。草叶上有了霜,冬天就近了。山头上的雪、平地上的霜,霜雪是相连的。

入冬了,农闲时我骑在伯父的脖子上,乡下称"打颈蛤蟆",走村串户。骑在颈上,离天近了,伯父教我看天,我却偏要俯瞰大地。

伯父是众人口中的"神人"。与那些算命先生、看风水的"地仙"截然不同,他不算命、不看风水,只看天气。当村里人遇到重要的农事或是要出远门,总会踏过田埂来伯父家的小院,问问天气的阴晴。伯父说出未来的晴雨,预报得比村头广播喇叭里的还要准确。

伯父也是一个"怪人"。入冬了,他的话就显得少了。他只喜欢弯腰同小孩说点话,也喜欢久久地蹲在地上看蚂蚁,自言自语地同鸟儿说话、同树叶和风说话。他用谚语同天上的大雁、檐下的燕子、溪里的鱼儿低声说话。

我记得最清楚的关于冬天的谚语是:霜前冷,雪后寒;十日寒风,十日雪。

老人们裹着老棉袄,揣着袖子,蹲在墙角晒太阳,却请来私塾先生教孩子识字。识字先描红,描的就是这样一些乡谚。描红用的是山里的黄表纸,红字涂黑。乡谚被我们歪歪扭扭的童年记忆覆盖了。

描红本上写有"屋不出烟,定无好天",我偏看见的是满屋场的袅袅炊烟。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哪有屋头上的烟囱不出烟?只是有的时候处处炊烟被云压住了,伸不直腰来。等到雨落下来了,就成了烟雨蒙蒙的竹里山村。冬天下雨,拖泥带水不好行路,所以,不是好天。

爬上山顶看我家乡的村落,在竹林里,也在浮云中,还在雾里、炊烟里。其实根本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雾,哪是炊烟。久晴大雾有,久阴大雾晴,像绕口令,无非教会我们看雾知天气。然而村里雾非雾,像雾里看花,花非花。

家乡的冬天,就这般步着乡谚的韵脚,在霜雪与柴烟间徐徐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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