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船歌

一

船离不开水的托举，风的鼓荡，桨橹的拨弄，以及那蜿蜒的水岸和蔚蓝的天空。

拂去古船记忆的尘灰，那些有关风俗、传说与往事的记述让浪漫悄然退场。史笔所载，多是另一种景象：风暴、暗漩、险滩，以及被波涛吞没的舟楫、财富与生命。

泊在龙感湖、大官湖、黄湖、泊湖四湖之间，以及长江、泾江、华阳河波浪深处的千年水乡，是我的家乡。乡亲们祭天、祭地、祭神、祭佛，春秋仲月合祭于风云雷雨山川坛。

还有关于船的祭祀。船祭仪式独特、肃穆，缭绕烟火中，仿佛听见如泣如诉、是悲是喜的船祭歌。

二

晨光初露，湖风湿润。在黄湖、龙湖或龙感湖的埠头，古老而庄严的仪式即将铺陈。一艘渔家新造的舟楫，披红挂彩，静卧水畔。仪典的核心——掌墨师傅，已净手更衣，立于船头香案前。案上陈列三牲福礼——煮得赤红的猪头，昂首挺立的雄鸡，以及肥美的鲤鱼。

船身鲜艳夺目，如待嫁新娘。船头、船舱、船艄的关键位置，贴着墨迹未干的“红联”。船头书：“龙头生金角，虎口露银牙”，船舱书：“桅子好似摇钱树，官舱犹如聚宝盆”，船艄书：“三弯九曲随舵较，四海五湖任我游”。

震耳的鞭炮声中，红屑如雨纷飞。掌墨师傅神情庄重，手持利斧，口中念念有词。手起斧落，一只健硕雄鸡的颈血瞬间飞溅船头！炽热的殷红，滴入盛满烈酒的碗中。酒为通灵媒介，与滚烫鸡血交融，蒸腾起神秘氤氲。在众人屏息凝视下，掌墨师傅沉稳地将血酒洒向船头、船舱、船艄。

每洒一处，便念诵祭辞：祭船头：“一点乾坤大，船头破浪行！”祭船舱：“再点日月长，舱满金银粮！”祭船艄：“三点江河阔，舵稳任遨游！”

“龙骨点睛”是高潮。回到船头，掌墨师傅饱蘸朱砂，庄重点下一笔。这朱砂一点，船便真正“活”了。

三

喧闹的锣鼓、虔诚的香火，仿佛都屏息凝神。掌墨师傅立于船梁前，朗声领唱：“福喜！福喜！贺新船彩歌祭！”

船工肃然而立，船上船下围观的亲朋、乡邻，乃至湖面夹着青草味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声呼唤点燃。众人应和，声浪如潮。

水乡的祭船歌，不是纯粹的祝词，也不是单纯的祭文；不是乡土阡陌的民谣，也非柔婉粉墨的戏曲。它有点像旧社学的老先生唱诗，又有点像乡村茶馆的老艺人说大鼓书，有说有唱，有咏有叹，有时铿锵顿挫，有时又拖着像湖汊一样深不见头的尾音。像一条无形的河流，纳百川之声韵，时悠扬，时古朴，时端穆，时风雅，时粗粝，尽数交融其中。

一唱众和，此起彼伏，声浪跌宕起伏。刹那间，恍若置身神坛之前，聆听庄严的诵念；转瞬又似立于乡野田畴，感受即兴唱诗的淋漓酣畅。端庄时端庄，热闹时热闹，雅时雅，俗时俗。掌墨师傅是人与神之间的使者，祭船歌是唱给江河湖海之神的颂歌。掌墨师傅是船与人的桥梁，祭船歌唱的是水乡的世事风情。

家乡的祭祀只歌不舞，祭田、祭祖、祭社、祭灶，祭龙，皆有其特定的腔调与辞章。祭船歌最为耀眼、最具仪式感与生活张力。祭船歌继承了家乡文南词说唱相间、叙事抒情的传统，又借鉴了大鼓书的节奏铿锵、场面互动。领唱的掌墨师傅，不光是经验最老到的木匠，他也像一位叙事诗人，在掌控着整个船祭的节奏与情绪。“一唱众和”间，每一位参与者、围观者，都在“福喜”、“好啊”声中，成为了祭船歌的一部分。

四

有两首最具代表性的祭船歌，虽然同根同源，皆以祈福纳祥为旨归，但在精神气质上绽放出截然不同的花朵。

第一首波澜壮阔，气势恢宏，开篇便将舟楫神圣化：生在昆仑之地，长在八宝紫金山上；是王母娘娘扶苗出土，是露水龙王扶苗上林；是张果老扛斧来砍倒，是八洞神仙扛出紫山林；东上一朵紫云来，西上一朵紫云开，两朵紫云来相会，鲁班师傅下凡来。

仙山、神祇、祥云、祖师鲁班，构筑起一个神圣的叙事。“长锯拉得恩哥叫，短锯拉得凤凰啼！”寻常的伐木锯板之声，幻化为神鸟仙禽的鸣唱。

雄鸡之血祭也被精心编织成递进式的祝祷：我把金鸡祭船头，老板代代拜相又封侯；我把金鸡祭船中，老板千年遇顺风；我把金鸡祭船艄，老板步步又高升。

磅礴处，对船主的未来宏图铺陈展望：一装苏杭绸缎，二装宣州纸张。三装上海国货、四装浙广客商。五装景德瓷器，六装萍乡大香。七装巴蜀商客，八装红白冰糖。九装皮棉米粟，十装煤炭铜钢。

这是一张琳琅满目、包罗万象货单，也是一幅黄金水道的商贸长卷。祭船歌末句“财如红日腾云起，利似春潮带雨来”，将船主、商贾对江海财源的炽热渴望与宏大抱负推至顶峰。

相比之下，第二首色彩和暖，像一幅水乡风俗画，洋溢着浓郁的烟火气息与家园温情。

那只在船祭中献身的雄鸡，赋予了贴近生活的神格：手执贤东一只鸡，身穿锦袍五色衣……头戴红风帽，身穿五色袍。此鸡不是凡间鸡，王母娘娘报晓鸡。一更二更不乱叫，三更四更不乱啼。五更来报晓，正是船家抛梁时。雄鸡是神鸟凤凰，是王母座下的报晓使者。

祭船歌描绘的是水乡人家最朴素的渴望：这杯喜酒满满斟，亲戚六眷上大人。满堂宾客七十四，一家和睦尔小生。一女生下八九子，个个都是佳做人（注：佳做人，方言，意为能人、有用之人）。

紧接着，“摇钱树”与“聚宝盆”的意象出现，带着夸张的喜悦：栀子好似摇钱树，官舱好似聚宝盆。一日摇钱三尺厚，三日摇钱九尺深。前舱满，后舱存，渔家舱舱装金银。

这是普通渔民、小船主对富足安稳生活的向往。这是属于江岸湖畔河边寻常百姓的心灵回响。

一朝向江海辽阔，一锚定家园烟火，不同的祭船歌，共奏出神性与人世的双重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