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道与戏台的缘份,嵌在大山的记忆里。都说流水不腐,与山风一起流动的记忆亦然。古戏台承载的记忆像溪水一般鲜活。
浅雾弥漫,落日如绘。戏台檐角高翘,飞椽似凤,振翅欲飞。近看可见其为纯木结构,分为两层,由四根朱漆斑驳的圆柱支撑。台前两柱刻有倒趴的双狮,各抱绣球,回首相望。除舞台之外,还配有化妆阁、乐器所和道具厢。
行至戏台西侧,一泓溪水静静流淌。己是晚秋,我坐在溪边木椅上,聆听脚下涓涓水声。溪中有几块被冲刷得圆润的石墩,充当汀步桥。当地人介绍,这里原是明清古道,曾是皖西南宿松县往来湖北黄梅、蕲春两县的交通要冲。戏台屹立道旁已近五百年,比亳州花戏楼还早一百余年。
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廖河古戏台。这戏台为何建在上山下山的要道正中?
古时戏台多由宗族筹资、乡绅捐建,常位于宗祠内、庙宇对面或村落中心,观演者以本地人为主。廖河戏台由廖氏始祖廖景朝于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所建,初称“报赛神台”,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重修。廖氏自江西湖口迁入,历来有爱戏传统,家族中不乏“梨园”子弟。虽初衷为酬神祀祖,原拟建于宗祠内,但因江西戏班常来此地交流,观众日多,祠堂难以容纳。加之廖河地处要道,各地戏班频繁在此演出,临时“草台”简陋难持。经族人共议,最终决定将戏台建于路边开阔处,以便娱神亦娱人。
戏台当时的建造颇为考究,汇聚了木工、雕工、泥工、漆工、画工等多类工匠。台下设木椅,供山民歇脚、路人看戏。逐渐地,这里声名远扬,成为三省五县艺人荟萃之地,尤以黄梅采茶戏为盛。
古戏台横梁及进出彩门上分别悬挂“大雅元音”、“昭德”、“象功”三块匾额。“大雅元音”不同于寻常戏台的套语,彰显出演出内容之风雅。“昭德”、“象功”则取自雅乐传统,暗含着为戏曲与艺人正名之意。在艺人被轻视为“戏子”、地方戏常被贬为“淫靡之音”的封建时代,廖河戏台显示出难得的进步性。如道光八年《宿松县志》所载,虽士绅阶层排斥采茶戏,谓其“溺情惑志”,但“青年子弟,每逢场作戏时亦或有习之者”,可见其民间生命力旺盛。
廖河古戏台敞开舞台,不限剧种,无问戏班大小。起初族内演出“目连戏”敬神祭祖,后逐渐引入岳西高腔、江西采茶戏、黄梅调、徽戏、文南词等多种戏曲。江西、湖北等地的戏班也常来此交流合作。黄梅戏在此较早萌芽并绽放,各类声腔、伴奏技艺于此深度融合。
据史料载,许多经典剧目曾在此上演。《打猪草》(本地称《撇竹笋》)、《于老四过界岭》等乡音乡曲,一次次唤醒冬眠的虫草,唤醒四邻八乡的山村旧梦。
2007年,村民廖竟成家中发现一批戏曲文物:三十余本黄梅戏手抄本、近百件古戏服,甚至有一对当年戏台所用的七宝莲灯。这些旧物静述廖河与戏曲的深厚渊源。民国二十四年,名角吴节如受邀连唱八日黄梅戏,嗓音清亮,表演精湛,观者如堵。吴师傅虽不识字,却熟记百出戏文。廖氏先祖惜其才,请其多留数日,将戏词一一录下。《世代仇》《小苍山》《白衣记》《木兰从军》《七仙女送子》等戏文因此传抄存世,成为廖河戏班珍贵家底。
古戏台经风见雨,历代多次修葺,仍留雅韵风骨。见两侧花板刻有一副台联,堪称点睛之笔:“频邀姊妹三三,敢从圣学堂中,送一盏香茶,又何必东阁翻情西楼吃醋;为访朋友个个,游到春林深处,撇几枝新笋,也免得竹山打瓦野店逃荒。”此联出自戏剧爱好者贺作衡之手,巧妙嵌入《送香茶》《西楼会》《撇竹笋》、《过界岭》、《游春》、《余老四翻情》、《于老四打瓦》、《蔡鸣凤辞店》等八出戏名,对仗工整、意趣盎然,以轻灵笔触绘出民间生活图景,是戏曲与楹联艺术交融的典范。
廖河戏台并非皖而南孤例。宿松县古桑落洲的杨林戏台、佐坝乡松梅岭戏台、邱山及陈汉等地也皆有古戏台,与之呼应。它们如戏曲驿站,立于通衢,迎纳四方,共演乡村岁月。
如松梅岭戏台,建于明代中叶,地处皖鄂交界,“一街分两邑,共唱一台戏”。昔日每年三月初三,台上黄梅采茶戏自晨至夜不绝于耳。
桑落洲位处三省交界,素有“鸡鸣闻三省”之称。杨林古戏台也曾立于桑落洲千年古道旁,形制与廖河戏台相仿,观戏者来自三省乡民,南腔北调,交融碰撞。
除廖河戏台,其它几处戏台现己无存。但在过往的日子里,这些规模不一、位置各异的戏台,却是共同见证过三省毗邻地区戏曲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记录着地方戏曲的发展历程。今日站在廖河戏台前,仿佛仍可听见当年锣鼓铿锵、丝竹悠扬,看见生旦净末丑在演绎人世间的欢喜忧乐,悲欢离合。
一抹云霞,淡淡烟火。暮色渐深,夕阳没入山后,溪水仍潺潺流过戏台。廖河古戏台在渐暗的天光中,愈发古朴沧桑。(刊于2025年11月27日《安徽工人日报》文艺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