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翻书,读作家木心先生谈希腊神话。木心说古时候的口传文学,“好则留,坏则不留”,倒叫我心头一怔。想到如今我们守着这熙熙攘攘、喧闹欢畅的互联网媒体世界,有时情形竟然是颠倒了——坏的东西如野草逢春,好的东西反似幽兰生于深谷,幽香难以致远。
古希腊是一个梦想的时代。木心形容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古希腊的行吟诗人抱着七弦琴,走街串巷,将英雄史诗一代代唱下去。奥德修斯的十年漂泊,潘奈洛佩的织机,丘比特爱神之箭,那些金线串起的故事,经过无数民间艺人的反复淘洗,粗糙的脱落了,虚浮的消散了,最后留下来的,就是这些带着光泽与重量的珍珠。
我们的《诗经》,孔子说“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经“风雅颂”里的歌谣,原来也是田野巷陌间,男女老少你一句我一句唱出来的。那些唱得不好的,可能就随风散了;唱得真、唱得切的,才会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过了三千多年,那柳丝儿还拂在人心之上。
这样的文代流传,像潺潺溪水,在流淌中自我净化。时间与沟渠帮助溪水完成那柔软的过滤。
眼前,我们有了光一般快的网络,海一般的媒体平台,众声交汇,百花齐放,万千光景。我们在百花园中,享受现代生活的繁华,时时会不小心进入到“劣币驱逐良币”的闹市。一则离奇的谣言,一段粗鄙的表演,往往能野火般顷刻间烧遍千万里。而那些暖心的瞬间,沉静的思索,典雅的文辞,倒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波纹还没荡漾开来,就已经沉没到了无尽的喧嚣声里。
古罗马的“面包与马戏”里,皇帝以十分浅薄的娱乐饲喂众生,换来一片麻木的欢呼。如今的一些网络流量,又何尝不是那无形的“面包与马戏”?它往往只是在追逐着人性中的那点惰性,那点猎奇,把一些最刺激、最无需费力的泡沫内容推送到你的眼前。人一旦沉溺于此时的一刻快意,久而久之,心也就懒了,思维也就钝了,再也品不出清茶的幽香,欣赏不了雅乐的余韵,而只会贪恋辣椒般那一瞬间的暴烈。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论词曲时,曾经说过“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这“浅处见才”,是极高境界,平易近人而又韵味深长。反观今日屏幕上的一些容易传播的东西,却是“浅处见俗”,甚至“浅处见恶”。
明末的江南,曾流行过一些粗制滥造的话本小说,但传播终究不易,自己便湮灭了。而冯梦龙纂辑的“三言”,则从浩瀚的旧本中剔抉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等精品,正是因为有了“好则留”的古老法则。循此,也就浪里淘沙,产生了京剧、越剧和黄梅戏等。
木心说粗俗的流行是“人类文化的悲哀”。这悲哀里,大约也含着两重性。一面是人对神性的向往,因而创造书画、音乐、史诗与哲学;一面是人在兽性中沉沦,耽溺于感官的片刻狂欢。现代的传播机器也具有两面性,在促进物质和精神繁荣发达时,不幸地留下了一个洞口,将后者的媚俗放大了多少倍。
当然不必全然灰心。被称之为“沉默的大多数,其实并非无知。他们只是在一片鼎沸声中,暂时失语,或不愿言语罢了。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真正的懂得,有时是会无声的。想一想那些在暗夜里,独自读着一本好书的人,那些在心头默默守护一份雅致一份真诚的人,他们是涓涓细流,但是汇在一起,或许比想象的更为有力。
东晋时的桓温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是在感慨时光的流转,人事的变迁。今天当面对这信息化数字化的洪流时,我们也可轻声一问:“文犹如此,人何以堪?”相信风终会吹散雾霾,吹散那些轻浮的草籽,而将那些沉实的种子掩入土中。
我们能做的,便是在田园里,细细耕种,不为那粗俗而虚浮喝彩,只为那勤劳而务实鼓掌。在喧腾的世相中,认清那真实的一面,与那些耕耘者一道,为世界增添紫罗兰般的芬芳。(刊于2025年11月25日《新安晚报》副刊“徽派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