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我的二哥

乙巳年入伏的热浪裹挟着蝉鸣，漫过石泉县饶峰镇陈家院子的田埂村道，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与瓜果的清甜。我带着同事与朋友们，驾车迎着周六的闲暇奔赴二哥家的果园，车轮碾过熟悉的乡村路，我心底的暖意随着距离的缩短愈发浓烈。车子最终停在那片绿意盎然的果园前，枝头上红得沉甸甸的桃子、缀在枝叶间泛着青黄的李子，还有西瓜地土垄绿藤下藏着的圆滚滚惊喜，瞬间将我们卷入夏日的生机里。这里是二哥二嫂用汗水浇灌的乐园，也是我们魂牵梦萦的老家，踏足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只剩归乡的踏实与欢喜。

我的二哥今年虚岁七十，秃顶的头顶刻满岁月的痕迹，却依旧保留着年轻时的爽朗 —— 见人便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善意。他和二嫂早早站在院门口迎接我们，二哥伸出那双被岁月磨得粗糙的手，掌心的老茧是常年劳作的勋章。他穿着朴素的汗衫，古铜色的胳膊晒得发亮，胶鞋上还沾着早晨下地时的泥土，那泥土的气息，是他与土地相伴半生的印记，朴实而真切。

朋友们兴奋地冲进果园，指尖触碰着饱满的果实，欢声笑语在枝叶间回荡。二哥挎着竹篮，边摘果边哼着歌，依旧是那些熟悉的样板戏调子，《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的唱段穿越时空，将我的思绪拽回了半个多世纪前的清晨。那时我才几岁，生产队长的哨子划破黎明的寂静，二哥扛着锄头从院子里走出，朝着对面的山谷放声高歌，“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歌声清亮，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彼时的他，刚刚初中毕业，眉目间藏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县城汉剧团向他递来了橄榄枝，那是多少人羡慕的机会，可他最终却握紧了家里的锄头，转身走向了田间地头。

“家里八个娃，咱大哥去当兵了，若我也走了，家里谁挣工分呢？” 后来的日子里，二哥只对我们轻描淡写地提过这么一句，语气里没有丝毫抱怨，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选择。六十年代的大集体时期，男劳力一天挣十分工，女劳力挣八分，我们家人口多，工分总是不够用，母亲只能将分得的少量粮食掺着红薯、土豆，勉强让一家人果腹。每次开饭，二哥总是把碗碟推到我们这些弟弟妹妹面前，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则等到最后，拿起碗筷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的善良从未褪色。有一回，一位逃荒的女人带着孩子上门讨饭，二哥突然吼住正要动筷子的我们：“都不准动，让客人先吃！” 说着，他把蒸笼里仅有的两个白面馍馍塞给了那对母子，又从粮缸里舀出半袋玉米面，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才露出安心的笑容。父亲站在门口，默默点头，对我们说：“你们要记住，积德行善是咱们家的根。”

如今，这根早已深深扎进了泥土里，长成了参天大树。土地承包到户后，二哥便在坡地上栽满了果树，春天花开遍野，香气漫过整个村庄；秋天果实压弯枝头，沉甸甸的都是收获。今年天旱，阳光格外烈，二哥家的桃子、李子长得比往年小巧些，二嫂整日念叨着收成和销路，眉宇间满是焦虑，二哥却依旧乐呵呵的，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水桶去地里浇水，傍晚才踏着余晖归来。他常说：“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进干裂的泥土里，滋养出果实最纯粹的甘甜。

当果子大面积成熟却遭遇滞销时，消息传到了镇上、县里，干部们闻讯赶来，了解情况后，纷纷你五斤我十斤地购买，还拿起手机拍视频、发朋友圈，为这片果园吆喝。一时间，一波波慕名而来的购买者踏足乡村，我们兄弟姊妹也各自带着同事、朋友前来采摘采购。大家穿梭在果树间，亲手摘下新鲜的果实，感受着田园劳作的乐趣，也为二哥和村里的果农们解了燃眉之急，这份双向的奔赴，酿成了最动人的共赢。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采摘的热潮告一段落，大家提着沉甸甸的果篮回到二哥的农家院，饭菜的香气早已弥漫开来。二嫂在厨房里忙碌着，端出地道的炒腊肉、清爽的农家土菜，还有喷香的锅巴土豆饭，每一道菜都带着家乡的味道。二哥从地窖里拎出一坛自酿的玉米酒，酒液清澈，酒香醇厚，他给每个人的碗里都斟满酒，自己也端起一碗，脸上泛起红光。七十岁的老人，喝了酒愈发精神，他突然放下酒杯，站起身清清嗓子，唱起了《智取威虎山》的经典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歌声依旧洪亮，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我和朋友们都看醉了。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少年模样的二哥，站在山谷前，对着风，对着土地，对着身后六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坚定地做出了留在乡村的决定，他把所有的委屈、辛劳与坚守，都唱进了歌声里，唱了半辈子。

朋友们拍着手叫好，我望着二哥的背影，他后背上被汗水浸透的汗衫，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这光芒里，藏着他对家庭的责任，对土地的热爱，对生活的热忱。他就像一棵大树，更像我们的屋檐，为我们几个弟妹遮风挡雨半辈子，无论我们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回到老家，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歌声，心里就有了底气。可他从未抱怨过辛苦，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辛苦，你们过得好就行。” 他把生活的苦涩酿成了酒，自己默默咽下，却把最甜的果实，分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二哥家的三个儿女都在外地成了家，平日里难得回来；我们几个弟弟妹妹也早已参加工作，在县城里安了家，老家的这方小院子，便只剩二哥二嫂守着。他们守着这片土地，春种秋收，打理着果园，也守着我们心底最柔软的牵挂。每次打电话，二哥总说：“家里一切都好，果子熟了，你们回来尝尝。” 简单的话语，却藏着最深的思念与期盼。

如今，每次回到老家，走进二哥的果园，摘下一颗甜果，品尝一口家常菜，听着他哼唱的样板戏，心里就满是感恩。感恩二哥当年的选择，他用自己的青春与梦想，换来了我们的安稳成长；感恩他一辈子的坚守，用勤劳与善良，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天；感恩他始终如一的乐观，让我们明白，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要笑着面对。

父亲当年说，善良是有回音的。二哥的善良，是寒冬里的一碗热饭，是困境中的一次援手，是岁月里的一份坚守。如今，这回音落在了满园的果实上，甜透了时光；落在了我们弟妹的心里，温暖了岁月；落在了每一个被他帮助过的人记忆里，沉淀成最珍贵的馈赠。

蝉鸣依旧，果香阵阵，二哥的歌声在果园里久久回荡。他用一辈子的时光，诠释了责任与担当，演绎了善良与坚守。这方果园，这片土地，还有这位可亲可敬的二哥，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永远的心灵归宿。往后余生，愿岁月温柔以待，愿二哥二嫂安康顺遂，愿这份浓浓的亲情与深深的感恩，如同果园里的果实，岁岁年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