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诸多亲人中,有这样一位——他一生眉头紧锁,愁思爬满面颊,日复一日为生活而劳作。他如同被狂风暴雨无情摧折的老宅一般,即便飘摇不定,也要努力支撑着,庇护屋檐下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
我对爷爷的印象有三个:穿着中山装,戴一顶黑色帽子,还有他那被生活的重担压弯的脊梁。
是的,那曾经笔挺的脊梁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的。
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爷爷每天靠干体力活赚得几分钱,勉强养活一家六口人。从砖窑到煤炭厂,再到建筑工地,哪里有活干,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汗水。
爷爷一旦干起活来就不会轻易休息。并非他不累,而是不敢休息——一旦坐下来,长吁一口气,心就松了,就再没力气干活了。干不了活,就挣不到钱,不能养家糊口了。
上个世纪90年代,作为家族长孙的我诞生,爷爷脸上平添了一丝欣慰,他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乐趣。
那是一个春日,爷爷带我到集市上买了一个燕子形状的纸风筝和一个气球,再带我来到家门前的地里。
碧空如洗,微风撩人,绿油油的小麦拔节生长。爷爷把气球绑在风筝上,在田埝上深一脚,浅一脚,一晃一晃,逆风奔跑。风筝一跃升空,我在后面步履轻盈地追赶。
祖孙二人在湛蓝色的笼罩下,在绿色的包围里,追逐嬉戏,就像一幅画一样。
那是一个夏日,田间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麦子,静待农民收割。夕阳藏在云朵后面,晚霞映得天空从橙灿灿变到粉彤彤,袅袅炊烟氤氲在农家小院上空。
炉子里烧着蜂窝煤,爷爷拿着麦子放在上面烤。为了让麦穗受热均匀,不至于烤焦,他小心翼翼用手捻动麦秆。
平时一言不合就打闹的我和堂妹,出奇地安静,站在旁边看着。麦子在炉火上发出“嗞嗞”的声音,慢慢地,麦香从火尖蹿到鼻尖,顺着鼻腔直抵心田。我和堂妹一人拿着一根烤熟的麦子,细细咀嚼,齿颊间充溢着麦香。
到了晚上,我躺在院子里纳凉,爷爷为我摇着蒲扇,边扇风,边驱赶蚊子,边给我讲水浒英雄的精彩故事。看着我甜甜睡去,他轻轻把我抱起送进屋里。后半夜,又为贪凉的我把被子一掩再掩。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爷爷突然说肚子不舒服。大家都以为是小毛病。后来,疼痛慢慢加剧,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每次感到轻微疼痛时,他总是迅速躲到一旁。我能想象到爷爷一个人捂着肚子和疼痛抗争时咬紧牙关、大汗淋漓的模样。
2000年1月,千禧年悄然到来,春节也近在眼前。小年那天傍晚,家家户户张罗着送灶。爷爷说想去趟厕所,并且坚持不要人搀扶。
当他颤颤巍巍挪到走廊时,突然怔了一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地。正在厨房做饭的妈妈,见状急忙飞奔出去,扶住了爷爷。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只见爷爷脸色煞白,眼睛瞪大,青筋暴起。
把爷爷扶上炕后,我和妈妈分头挨家挨户叫人帮忙。不一会儿,左邻右舍都挤到了炕边。
那个年代的农村家庭,面对这样的紧急情况,只有一碗温水和一勺白糖来应对。爷爷头枕在奶奶怀里,小口喝着糖水,我注意到泪水从他的眼角淌出。
受苦受累、任劳任怨已成为习惯的爷爷,竟然流眼泪了。我想,或许是当时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了,他没有一丝气力,无法再用强大的意志对抗疼痛。他一定想和平时一样,躲到一旁,默默忍受,等不疼了再出来面对大家。但这次他管不了自己,只能用泪水稀释痛苦。
春节过后,爸爸带着爷爷从县城到省城,辗转三个多月寻医问诊。得知爷爷的病是胃癌后,爸爸想尽一切办法,四处筹钱,为爷爷做切除手术。之后,爷爷回到村里将养。
那年三伏天的一个夜晚,一大家子聚在屋里。电视上播放着动画片《小精灵灰豆》,我一会儿看着电视,一会儿看向坐在炕上的爷爷。
我看到他和大家有说有笑,七七八八聊了很多很多,还破天荒地说了一些幽默的话,气氛融洽极了。很少见爷爷像那晚一样,始终微笑着,慈祥、和蔼挂在脸上,仿佛病痛已经消失。
第二天清晨,爷爷没有醒过来,他的双眼永远合上了,他那一生紧锁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7岁的我,并不知道亲人离去意味着什么,神情呆滞地看着大家跑前跑后料理丧事。
爷爷离开时只有59岁,对于现在的人来说,那是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年纪,对于爷爷来说却已是极限。59年的人生里,爷爷没有过过一天物质充裕的日子。
爷爷一生谨言慎行,从来不说大话狂话,唯独有一次,他“食言”了。
爷爷离开前,曾在城里打零工。上工第一天,他告诉妈妈,要用这次打工赚的钱,给我买一辆儿童自行车。自此,买自行车就是他的全部心思。当时已抱病在身的他,仍在卖力干活,心心念念要兑现对孙子的承诺。
爷爷何曾想过,上苍如此绝情,把“年岁之不吾与”的遗憾轻轻地安放在他的身上,重重地砸在我们的心头。
随着年龄增长和人生阅历增多,我时常回想起孩提时代的趣事,想起和爷爷在乡下的温馨时光,并避免回想他艰辛痛苦的场景。
如今,斯人已逝二十五载。何以报答爷爷用爱为我的童年填充乡土色彩?何以报答爷爷生前未展眉?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但我们一家人都应该努力去做——像爷爷一样,做一个善良淳朴、踏实勤劳、心底无私的纯粹的人。
如果能够成为那样的人,我想,爷爷回眸应笑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