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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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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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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绸

那是一根红绸,静静地躺在祖父旧木箱的最底层。

箱子里是些蒙尘的物什:一件泛黄的粗布中山装,几本毛了边的旧册子,还有一股经年不散的、混合着樟脑与时光的沉闷气息。而这红绸,却像一团凝固的火焰,抑或一道永不愈合的灼热伤痕,在那一派灰扑扑的沉寂里,突兀地、几乎是霸道地,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小心地将它拾起。绸子是软的,带着一种疲惫的柔顺,仿佛历尽狂舞后的力竭。那红色,也并非一种统一的、嘹亮的红。有些地方是沉郁的,像凝结已久的血;有些边缘却已褪成一种浅淡的、近乎于悲壮的橘粉,像是呐喊到嘶哑的喉咙。它不言不语,却分明有一种滚烫的记忆,从我的指间,蛮横地涌入我的躯壳。

我试图想象它曾经的姿态。它断然不是这般驯服的模样。它应该是在一双粗糙的、属于我祖父的手中被高高擎起。那手,平日是扶犁、握锄的,青筋暴起,沾满泥土。但在那个特定的时刻,那双手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将这红绸缚在一根长长的、笔直的竹竿上。于是,这红色,便不再是一块寻常的织物,它成了一面旗帜,一声咆哮,一个单纯的、火热的信仰。

它必定是飘荡过的。在那由灰色的军装、杂色的百姓、土黄色的硝烟所汇成的洪流里,这一点红,是跳动的、不安分的心脏。它拂过战友们年轻而坚毅的额角,掠过那些饱含热泪与期盼的眼眸,在震天的口号与歌声里,它像一面小小的、逆风的帆,执拗地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奔涌。风大的时候,它会猎猎作响,那声音,想来不是温柔的丝竹,而是一种撕裂般的、金铁交鸣的呐喊。那红色,在奔跑与狂风中,想必是恣意地、泼洒般地飞扬着,像一道横空出世的血色闪电,要将那沉郁的天幕,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我的指尖,轻轻抚过红绸上一块深色的、硬挺的污渍。那痕迹,边缘已有些模糊,像一滴无意间落下的浓墨,又像一块黯淡的烙印。我忽然不敢去揣测它的来历。是雨水泥泞的溅染,是奔走时汗水的浸渍,抑或是……某种更为悲壮的、滚烫液体的喷薄?它沉默着,将这秘密守口如瓶。但这无声的印记,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分量,它让这轻飘飘的一袭红绸,霎时间重若千钧。

我将它缓缓贴近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属于和平年代的心脏,正规律而安稳地跳动着。没有硝烟,没有饥馑,没有那种需要以生命去置换希望的决绝。我们这一代人,活在一种被精心构建的、恒温的舒适里,烦恼着一些精致的烦恼,追逐着一些轻盈的梦想。我们熟知各种主义与理论,却似乎快要忘了,脚下这片土地,最初是被怎样的热血所浇灌,才开出了今日这般寻常的花朵。

这红绸,便是一道来自过去的、灼热的诘问。

我无法将它再放回那黑暗的箱底了。我寻了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将它小心地卷起,插了进去。瓶子是透明的,澄澈的,像一个现代的、理性的囚笼,试图去规训那一团野性的、属于过去的火焰。

此刻,它就立在我的书桌上。窗外是大学的林荫路,阳光透过香樟的叶子,洒下细碎而柔和的光斑,学生们抱着书本,笑语着走过,一切都安宁而美好。而我的桌上,却供养着一段沉默的、奔流的、红色的历史。它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红着,以一种固执的、不朽的姿态。

每当我伏案倦怠,或是心陷于渺小的个人悲欢时,我总会抬起头,看它一眼。只看一眼,便仿佛能听见那遥远年代里,猎猎的风声,与鼎沸的人潮。那一片红,便不再是绸,而是火种,在我这过于安妥的青春里,烙下一个永不褪色的、滚烫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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