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里生长的生活

晨雾未散时，我已握着锄头，在花生地里俯身除草。这片山地承载着往昔的耕耘记忆——前两年，我和先生郑重其事地开垦它，挖地、整地、播种、平地，每一步都倾注心力。村里的两位堂哥闻讯赶来帮忙，他们笑着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们这些拿着退休工资的“国家干部”，又怎敢轻慢这份情谊？劳作半日，我们相约到小区附近的小店小聚。四菜一汤搭配冰镇啤酒，饭桌上谈天说地，结账时二百多元的账单，让堂哥面露赧色，打趣这钱都能买不少花生了。但我们深知，种花生不仅是为了收获果实，更是不愿土地荒芜，况且地里那十几棵油茶树，也需悉心照料。

今年的花生种植纯属偶然。先生回老家探望母亲时，随手将去年余下的一小袋花生撒在了这片山地。如今站在地头，只见花生苗东一棵西一株，参差不齐，却也倔强地舒展着嫩绿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倒也自成一番野趣。既然本就未抱太多期望，便任它们自由生长，无论长成何种模样，都是自然的馈赠。

今日上山，主要任务是铲草施肥。我本想着来吹吹山风、放松心情，可年逾九旬的婆婆却兴致高昂，佝偻着背，专注地蹲在地上拔草，那股子认真劲儿，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见此情景，我也拿起婆婆带来的锄头，加入劳作的行列。

对于农活，我实在称不上熟练，只能依葫芦画瓢地忙活。若按父亲那严苛的标准，我怕是连上手的资格都没有。好在先生与我半斤八两，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倒也不显得太过笨拙。除草看似简单，不过是锄头一起一落，实则既费力气，又讲究技巧。技巧欠缺的我，只能靠蛮力硬撑。果不其然，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山地上锄完一圈后，掌心传来阵阵灼痛。摊开双手，只见两手中指、食指根部已然发红，鼓起了血泡，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仿佛无声诉说着劳作的艰辛。

这一刻，往昔的岁月如潮水般涌来。记忆的时针拨回到寒冷的腊月，放寒假的我们兄妹几个，每日都坐在草垛上搓草绳。那些经过木槌击打的稻草，虽柔软了些，可对于我们稚嫩的小手而言，依旧粗糙刺人。母亲说，过年能吃上多少肉，全看这堆稻草能搓成多少草绳。草绳每斤五分钱，一天搓十斤就能换来五角钱，刚好够买一斤肉。我和大姐将稻草浸湿、捶软后，便开始了劳作。稻草的棱角无情地磨着掌心，第一天就搓破了皮，鲜血渗出，染红了草绳。母亲心疼地用菜油涂抹伤口，安慰我们睡一觉就好。次日清晨，伤口结痂，可每一次触碰稻草，钻心的疼痛便如潮水般袭来。即便如此，我们仍咬牙坚持，只因心中记挂着那诱人的肉香。劳作间隙，父母也会加入我们，年幼的小弟一边玩耍一边搓，每日也能完成两三斤。五天过去，一百多斤草绳大功告成。父亲推着独轮车，满心欢喜地前往水亭街售卖。那时的我们，将疼痛深深埋进掌心，每一根草绳都凝结着我们的汗水与鲜血。

夏日的双抢时节，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烈日高悬，热浪滚滚，我们全家齐上阵，投身于割稻插秧的繁忙劳作中。久在校园的我们，平日里鲜少干重活，突然面对如此高强度的农事，身体一时难以承受。起初还干劲十足，可不到一小时，胳膊、腿脚、腰背便开始酸痛，大脑也变得昏沉。第一天收工后，整个人像散了架一般，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心中满是抗拒，发誓再也不干农活了。然而，抢收抢种刻不容缓，容不得丝毫懈怠。在母亲的鼓励下，第二天我们又咬着牙下了地。这一天的劳累更甚于昨日，直不起的腰、颤抖的双腿、酸痛的胳膊，让我无数次萌生逃离的念头。但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中，双抢终于落下帷幕。这段艰难的时光，不仅让我们成为了坚韧的劳动者，更让我们的胃口大开，一顿能吃下两大碗饭。母亲常说劳动有益健康，这话不假。而我们也对“粒粒皆辛苦”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每一粒粮食都饱含着无尽的汗水与艰辛。

还有初冬时节，橘子成熟的季节。每到周末，无需父母召唤，我们便自觉前往橘园帮忙。剪橘子看似简单，一手持剪，一手托住橘子，轻轻一剪，橘子便落入挂在脖子上的橘袋。可时间一长，脖颈酸痛，手臂发麻，双腿也像灌了铅般沉重。更恼人的是，橘树上的脏东西会沾满全身，一天下来，面容、鼻孔漆黑，浑身发痒，必须立刻洗澡才能缓解。好在周末仅有两天，只需帮父母剪一天橘子。父亲常说，种柑橘才是最苦的差事。炎炎烈日下打虫，稍不注意就会中暑，甚至农药中毒；橘子成熟后，要一个个仔细剪下，再用药水浸泡、用袋子逐个包好，只为等待一个好价钱。然而，许多年份里，橘子的价格都不尽如人意，所有的辛苦与付出，或许只能换来微薄的收入。

回望往昔，农民挣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劳作的疼痛。那些拼尽全力为生活奔波的岁月，虽艰辛却也难忘。若没有这些疼痛的磨砺，又怎会懂得生活的甘甜？如今手掌上的四个血泡，便是我此番劳作的印记。这疼痛虽不算刻骨铭心，却让我深刻领悟：生活在疼痛里生长！生活的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疼痛，而这疼痛，正是我们追逐物质与精神富足的勋章。既然有所得必有所付出，那就坦然接受生活中的每一次疼痛吧。因为，疼痛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如同磨刀石，将生活打磨得更加璀璨，成就我们心中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