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村里几十年未见的大场面——李德贵老婆秀英的葬礼,几乎全村人都到了,黑压压站满了院子。可就在这当口,他们的儿子,那个在城里安了家的李文军,噗通一声跪在了棺材前,不是哭丧,而是对着众人,嘶哑地喊出一句:“妈!儿子不孝,今天当众给您讨个清白!您不是病死的,您是被人心、被这脏水活活淹死的啊!”
这一嗓子,像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灵堂前跪着的李德贵,身子猛地一颤,那脑袋几乎要埋进裤裆里。
一
秀英最后那半年,回村的李德贵仿佛变了个人。年轻时那个肯吃苦、干活一把好手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揣着个破旧录像机、提溜着劣质塑料包装礼品的闲汉。他总爱在几个兄弟家和邻居门前转悠,尤其是兄弟媳妇们在的时候。
“三嫂,瞧瞧,城里现在流行的丝巾,这颜色,衬你!”他倚着门框,眼睛在赵桂枝身上逡巡。赵桂枝的男人,李德贵的三弟,常年在南方打工。她看着那条款式艳俗的丝巾,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没多久,村里就有了风言风语。有人看见李德贵深夜从赵桂枝家后院溜出来;有人听见隔壁钱彩凤家,传来录像机里那种不三不四的哼哼声,和她那毫不避讳的笑骂。起初,大家只是背后嚼舌根,看着秀英嫂子的面子,也看着李德贵那几个本家兄弟暂时按捺的怒气。
但李德贵似乎把这沉默当成了默许,越发张狂。他甚至在村里那棵老槐树下,跟几个闲汉吹嘘:“女人嘛,就那么回事,你给她点甜头,啥事不成?”
脏水,就这样一瓢一瓢,泼向了这个曾经清白的家,也泼在了远在城里、毫不知情的秀英身上。
二
秀英在城里带孙子,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老家。电话里,李德贵总说一切都好。可村里姐妹打来的电话,语气却越来越吞吞吐吐。
“秀英啊,没啥事……就是,你家德贵,最近挺……挺活跃的。”
“活跃啥?他一个人在家,还能翻出花来?”
“哎……反正,你……有空多回来看看。”
秀英心里咯噔一下。她了解自己的男人,年轻时算不上多安分,但大体还守着底线。如今老了,退了,倒活回去了?
她决定回去一趟。没打招呼,提着给李德贵新买的毛衣,悄悄回了村。
走到自家院门口,静悄悄的。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烟酒气扑面而来。客厅的桌子上,胡乱丢着几个空酒瓶和花生壳。那台旧录像机搁在桌上,旁边是几盘没有标签的录像带。
秀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走到卧室门口,推开。
床上,李德贵鼾声正响。而他枕边,赫然放着一条陌生的、颜色扎眼的女士丝巾,还有一只略显廉价的、闪着亮片的女式发卡。
秀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她没有哭闹,甚至没有走进房间。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个和她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默默地退出来,轻轻带上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把新毛衣放在客厅椅子上,转身离开了这个家。回到城里,她病了一场,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儿子媳妇问她,她只摇头,说累的。
三
村里人的不满,终于在那个夏日的傍晚爆发了。
李德贵在村头小卖部门口,又拉着隔壁家的媳妇王燕,手里晃着一个小盒子,像是首饰,嘴里不干不净:“弟妹,跟哥去看看录像,城里的,开眼界哩!”
王燕气得满脸通红,想走又被李德贵拦住胳膊。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里冲出来,是李德福——李德贵最小的堂弟,比李德贵小了整整二十多岁。李德福一把搡开李德贵,挡在王燕身前,年轻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李德贵!你还是个人吗?!”李德福的声音带着颤抖,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看看你,还有点当哥的样子吗?整天干这些没屁眼的事!把咱老李家的脸都丢尽了!你对得起秀英嫂子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李德贵身上。他起初还想摆兄长的架子,嘟囔着:“德福,你咋跟哥说话呢……”
话没说完,李德福猛地抬手,“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李德贵的脸上。
这一巴掌,把李德贵打懵了,也把现场所有人都打静了。
李德贵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双眼喷火的年轻堂弟。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议论声。没有人上来劝解,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写着“活该”两个字。
李德贵在那一片无声的谴责中,缓缓垂下头,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那背影,佝偻得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
四
秀英知道了那一巴掌的事。她最后一次回了村。这次,她是回来收拾东西的,也像是回来做个了断。
李德贵看到她,有些慌乱,又想辩解:“秀英,你别听外人瞎说,德福那小子,他……”
秀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德贵,”她开口,声音嘶哑,“咱俩过了三十多年。苦过,累过,吵过,也笑过。我总想着,人心是肉长的,总能捂热。可我捂了你一辈子,咋就捂不热你呢?”
她慢慢在院子里那张旧板凳上坐下,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你记得不?刚结婚那会儿,咱家穷,你去河里摸鱼,给我补身子。冬天,你把我脚揣你怀里捂着……那时候,日子是苦,可心里是干净的。”
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却没有哭腔,只是平静地叙述。
“后来,你去城里工作,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伺候老人。再累,我没怨过。我觉得,这个家,值。”
“可你现在……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那些东西,”她指了指屋里那台录像机,“那些人,就那么让你舒坦?舒坦到连脸都不要了?连这个家都不要了?”
李德贵低着头,手指抠着裤子,一言不发。
“秀英,我……我就是一时糊涂……”他憋出一句。
“糊涂?”秀英笑了笑,那笑容苦涩至极,“你不是糊涂,德贵,你是心坏了。脏水泼进来,你不仅不扫,还自己往里搅和,觉得挺美。这个家,早就被你弄得……臭不可闻了。”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经营了大半辈子的院落,眼神里是彻底的绝望和冰冷。
“我累了,德贵。我真的……累死了。”
她没有再看李德贵一眼,拎起那个简单的包袱,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走出了这个埋葬了她所有希望和念想的村庄。
回到城里不久,秀英就病倒了。医生说是郁结于心,脏器衰竭。她走得很安静,就像她这个人一辈子一样,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五
“妈——!”
儿子李文军这一声哭喊,把众人从回忆里拽回,也把灵堂前最后一块遮羞布彻底撕开。
他猛地转过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李德贵。
“爸!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妈的遗像!你当着全村长辈、当着李家列祖列宗的面,你说!我妈是不是你气死的?!是不是你那些脏事,把她逼上了绝路?!”
李德贵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磕到地上。
李文军却不放过他,他冲到李德贵面前,声音悲愤得变了调:“你在村里干那些事,以为能瞒住谁?!你以为给我们娘儿俩寄点钱,就还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了?我妈每次接完你电话,偷偷抹眼泪的时候,你在干嘛?你在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看录像!在送你的破礼!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有人偷偷抹泪。李德福站在人群前列,紧握着拳头,胸膛起伏。
“我妈跟你吃了一辈子苦,”李文军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临了,临了,你没给她端过一碗水,没陪过一天床,你给她的,是丢人!是戳脊梁骨!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城里,守着你的那些脏名声活活憋死!闷死!”
他再也控制不住,扑到棺材上,失声痛哭:“妈啊!你傻啊!你为啥不早说!为啥要自己扛着啊!”
这时,族里最年长的三叔公,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没有看李德贵,而是面向众人,沉痛地说道:
“德贵家的……秀英,是咱李家好媳妇啊!勤俭,孝顺,贤惠了一辈子!是我们……是我们老李家对不住她!是我们没管好自家的人,让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话如同定罪的槌,狠狠砸下。
李德贵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那不是表演,是堤坝彻底崩溃后的绝望。羞耻、悔恨、恐惧,在这一刻将他彻底吞噬。
六
葬礼结束后,李家大院迅速冷清下来。李文军当天就带着妻儿回了城,连顿饭都没吃。留下李德贵一个人,对着瞬间空寂、死气沉沉的老屋。
头七那晚,风声鹤唳。李德贵蜷缩在炕上,秀英临终前那平静到绝望的眼神,儿子声嘶力竭的控诉,乡亲们鄙夷的目光,还有李德福那记火辣辣的耳光,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他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声音、那些画面,无孔不入。
他产生了幻觉。听见秀英在院子里扫地的沙沙声,听见她低声唤他“德贵”……他猛地坐起,窗外只有风声呜咽。
他不敢关灯,不敢入睡。仿佛一闭眼,秀英就会站在床头,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开始对着空屋子辩解,喃喃自语:“秀英,我错了……我真错了……你回来骂我吧,打我吧……”
没有人回应。只有穿堂风,带着晚秋的寒意,刮过他枯槁的脸。
天蒙蒙亮时,他蹒跚着走到院子中央。那口被乡亲们砸碎的古钟碎片还散落在墙角,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和名声。他蹲下身,想去捡,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血珠。
他怔怔地看着那殷红的血滴,落在冰冷的碎铁片上。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清晨,秀英在灶台边忙碌,回头对他温柔一笑:“愣着干啥,快洗脸吃饭,一会儿还要下地呢。”
那时,灶膛里的火,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那时,院子是干净的,心是安稳的。
李德贵伸出颤抖的手,徒劳地想拢起那些碎片,想把它们拼凑回原来的样子。可他笨拙的手,只让碎片互相碰撞,发出更加刺耳、更加零落的声响。
他终于伏在地上,像野狗一样呜咽起来。他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就像那口钟,就像秀英的心,就像他这个……早就被自己弄脏、弄臭了的家。
脏水泼出去的时候,他觉得痛快,觉得得意。却从没想过,这脏水最终会汇成淹没一切的洪流,反噬自身,让他众叛亲离,永世不得超生。
院子角落里,那口被砸碎的古钟残片,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着冰冷、嘲讽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