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拾忆——一碗面条
小的时候,村里人称面条为挂面,是当时的稀罕物,平常里是不见的,不在当时一日三餐的饭桌上,只有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喝上碗面条。那时,村里经常有来换面条的,一辆大金鹿,车后座一个木箱子,时不时听到大街小巷里传出换面条的声音,洪亮的声音长长的调,村西吆喝,村东都能听得见。家里买面条可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送给生孩子的人家,或是一家子里有生病的病人。当时的孩子,一年或几年里都喝不上一碗面条,面条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就是可望不可即的美食,就像村里来卖香油果子的一样,油条平日里是吃不上的,只是看着卖油条的人大金鹿后面黑油发亮的坐筐流口水。是的,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吃糠咽菜是主食,一日三餐、窝头、煎饼、老咸菜,要是能吃上一碗炖白菜,那得是年三十的中午。很多人家,年三十的中午都吃不上一顿炒菜,盼得也就是年上的三顿饺子、年三十晚上一顿、年初一早晨一顿,年初三一顿,年初三的一顿饺子还不是家家都包,只是条件相比比较好的人家。而一般人家,就两顿饺子,吃几天白馍,初五一过,老三样就成了日常。要不说那时的人都黑瘦黑瘦的,一个村里难得见到一个胖人,很多时候听大人说:“你看看谁家孩子瘦得露着根根骨头,走路都贴着墙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家算是村里的一般人家,在胡同里来说,虽说爹是个临时工的。但是,每个月也就多领几块钱的补助,在村里还是吃队里的平均工分。年底,人家分钱,俺家还得要上交钱买公分,要不就分不到粮食,一家人就不够吃的。娘的话,你爹也就赚了个轻快和名声,别得啥也没赚到,并且累了俺一个人。娘的话不假,天天上坡,队里分东西一个人往家里弄,譬如分秫秫桔和棒子桔,又是鲜的,很沉的,娘拖着都巴结,没有人帮她一把,都是她自己的。爹起早贪黑,两头不见太阳,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忙些啥。一般的家庭、一般的生活,一年到头除了节日吃顿饺子,顿顿煎饼、地瓜、窝头、老咸菜,娘又是个节俭的,存了几瓮麦子,平日里不舍得吃,麦里秋上吃几天面干粮,平日里幹顿面汤就是好的。我小时候就是这样,面黄肌瘦、又黑又瘦就是那时候孩子的特点,缺吃的少穿的,是当时农村生活的写照。我家里,我算个能吃的。所以,尽管哥哥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矮、身子比我瘦,妹妹也是,瘦得嘴唇保不住牙齿,别说一阵大风,就是一阵小风就能把她吹跑了。而爹娘也不管不问,就知道仔细。
五岁的那一年,还是个乍暖还冷的的季节。一天晚上,娘凑在月立牌旁看着,随口说了句,明儿是俺新营生日呢。我一听马上高兴起来,过生日吃点好的,那也是农村孩子的期盼,只是很多孩子想不到自己的生日,大人就是知道也不说。我长到五岁就这样,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光听娘说我生日农历二月二十二日,出生在傍晚,娘的话,正是张灯时分,我大哭着来到了这个世间,一家人高兴地说说笑笑,说老王家又添丁了,真是人丁兴旺。是的,老王家几辈里单传,就差点绝户了,到了爷爷这辈上才有了转机,有了大伯和爹。如今,下辈已经兄弟五个了,不是人丁兴旺是啥。可是,我这一来也只是高兴了一会儿,穷人家一日三餐都发愁,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母亲的话,生我的那一晚上只喝了几碗面汤,连个鸡蛋都没有吃上,这还比生哥哥时好,生哥哥时别说吃了,连块小被子都没有裹孩子。
娘说是我的生日,我纠缠着娘说喝面条,农村人过生日喝面条叫长寿面。娘看上去就很为难,我求了很长时间,娘才出去了,不一会儿借了一包面条来,那封面条还是敞开的,里面就两小把。这我就很高兴了,高兴地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当外面还漆黑一片,雀鸟儿还没在老枣树上叽叽喳喳,我就跟娘一块儿起来了,坐在灶前,等娘给我下面条。我看娘并不高兴,她低声说了句,‘喝了拿啥还呢’的时候,我急切的心有些哽住了。是的,借的面条是要还的。我一声不响离开灶膛,低着头倚在炕沿上。娘看我一眼,犹豫着,还是给我下来了一小把,沸水里煮了几个开锅给我捞出来,也就大半碗,娘就忙着再添水,馏干粮烧火。那大半碗面条我只喝了几筷子,觉得虽说比玉米糊糊好喝,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白水里煮,连点盐都没放,喝着还有点儿硬,光想着娘刚才说的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又看看还睡在炕上的哥哥和妹妹,我就说不好喝,把碗放在桌上。早晨吃饭的时候,我也没少吃,那剩下的半碗面条,娘放在篦子上重新馏了馏,吃饭的时候给哥哥夹了一筷子,剩下的给妹妹了。我一旁啃着窝头,还说不好喝。
这个生日,就这样过了。从此后,我失去了过生日的兴趣。从来不提过生日的事儿。直到现在,妻子偶尔提到我的生日,那也是给岳母过生日时的笑说。其实,很多年里,我忘了自己的生日,就是想着也不提,一想就想起那年的生日,心里还挺不好受的,觉得自己不懂事儿,逼着娘大晚上出去借面条。我不知道娘是怎样还得西邻亭家的面条,娘也从没提过,我也从没问过。可是,这些年里,娘给我过生日的情景一直刻在我心里,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懂得这些,心里更不好受。
女儿上大学时,不知怎的,记着我的生日,给我邮回来一个剃须刀,说是给我过生日的礼物,还给我买了一次腰带,别得好像也没过过生日。其实,我是一直避讳过生日的。就是现在也这样,好像觉得过生日就是给娘添负担。我家里,也没真给妻和女儿过个生日,记着那么几回,都是买点好吃的一家人吃,大操大办的生日一直没有。我不想过生日,妻子也不想,女儿也是,好像继承了我们这方面的传统,从没说过过生日的事。
但是,父亲、母亲,岳父、岳母过生日,我都是郑重其事的,老早就打算,想买啥早都商量好了。老人的生日,我一直没错过。我的生日,我一直没提过,以后也不会提,如果借这个油头一家人凑在一块儿吃顿饭,我还是很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