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光漫过明城墙垛口时,总带着几分长安特有的古意。我站在大明宫太液池畔的柳树下,看那轮圆月浮在粼粼波光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眼前的水映亮了月,还是记忆里的月光漫成了河。
来长安三十多年了。初到时还是个背着蓝布包袱的毛头小子,站在钟楼底下仰头看飞檐翘角裁开的那片天,总觉得月亮都比老家涟源的要高些。那时候住的筒子楼,窗户正对着城中村的瓦房顶,中秋夜常听见邻居陕西老太太唱着“八月十五月儿圆……”,秦腔的调子拐着弯儿钻进耳朵,倒让我想起老家的涟源山歌——“月光光,夜光光,东一拜,西一拜,拜到蓝田上世界……”一样的月圆,两样的乡音。
长安的月亮,总在不经意间勾连起故乡的细节。太液池的月色让我想起孙水河,都是月亮落进水里的模样,只是长安的水带着皇家园林的端庄,孙水却淌着田埂边的野趣。小时候去河里摸田螺,月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层碎银子,手中的竹篙一点,就搅碎一河的亮。如今在太液池边散步,看游船划过水面,倒惊觉自己成了异乡的看客,连赏月的姿势都透着拘谨。
前几日去永兴坊,见卖水晶饼的铺子前排着长队。水晶饼是长安的中秋标配,酥皮里裹着青红丝,甜得扎实。可我总惦记家乡手工制作的麻月饼,41年前,我堂兄办了个副食加工厂,开办第一年我就在他厂里学做月饼,那时是纯手工制作,糙糯米粉裹着炒香的芝麻,捏得圆圆的,带着焦香,每斤四个,还有半斤一个的,也有一斤一个的。如今,这手工麻月饼已发展成拥有41年历史的湘式非遗品牌,还注册为“谢亮平月饼”。那时候的中秋节,大多数家庭只购买一斤,家里人口多的每人买一个,有的买回去也舍不得吃,走亲戚时当成礼物,我家送你家,你家送他家,最后自己送出去的月饼,又回到自己家里。记得有一年,我上学住校,中秋下大雨,邻居送给母亲一个月饼,母亲舍不得吃,把月饼揣在怀里焐着,等我回来才给我吃,还说怕凉了伤胃,我咬开时,饼皮上还沾着母亲的体温。
去年带孙女去城墙根看灯会,小家伙指着月亮喊“像爷爷冰箱里的雪月饼”。我一愣,才想起如今的月饼早变了模样,冰淇淋馅的、流心奶黄的,精致得像艺术品。可怎么也比不上当年在堂兄食品厂手工揉出来的、模样粗糙的麻月饼,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
城墙的垛口把月光切成一段一段的,像极了老家祠堂的雕花窗棂。老家是梅山文化的发源地,老家的“梅山拜月”现在入选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梅山拜月”即中秋祭祖,每到中秋,祠堂里点着桐油灯,桌上摆放供品,香烟缭绕中长辈们对着月亮作揖,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长辈说,月亮是通人性的,你在异乡想它,它就会把你的念想捎回家。那时候不信,如今站在长安的月光里,倒真希望这清辉能穿过秦岭,掠过洞庭湖,落在老家的屋顶上。
夜渐深,太液池的风带了凉意。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提着兔子灯跑过石板路,灯笼的红光映在脸上,像极了我小时候提着的煤油灯。那时村里没通电,中秋夜就把吃剩的罐头瓶制作的煤油灯,提着在晒谷场疯跑,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惊起竹篱笆上栖息的麻雀。
月光落在脚边的石板上,像一汪清水。忽然明白,长安的月亮与涟源的月亮,原是同一轮。它照过我在故乡的年少,也映着我在异乡的白头,那些被月光浸泡过的思念,早已分不清是长安的霜,还是故乡的露。
远处的大雁塔在月光里静默,檐角的风铃偶尔响一声,像谁在轻轻叹息。我摸出兜里的水晶饼,咬了一口,酥皮掉在衣襟上。忽然想,明年中秋,该带着孙子们回涟源了。让他看看祖父长大的地方,看看那棵老桂花树,尝尝带着柴火香的芝麻月饼——告诉他,无论走多远,月亮照过的地方,都是家。
月光越发明亮,把太液池的水染成了银色。我对着月亮,像小时候跟着长辈那样,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风穿过柳梢,送来远处的秦腔,这次听着,竟有了几分亲切,像当年邻居老太太唱的“八月十五月儿圆”那般。或许,当异乡的月光照进心里久了,他乡,也就成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