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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博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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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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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镜中指涉+许博涛

X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并不身处一个他所熟悉的地方: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房间,墙面和天花板都只刷了薄薄的一层白漆,隐约能够看见那底下灰色的混凝土纹理。屋内的陈设只有他身下的一张小床,一只简陋的床头柜,一张书桌和门边的一个衣帽架。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黑色涤纶外套。书桌靠近床尾,桌前就是这间房里唯一的窗户。X坐起身,用手撑住床往前挪动,来到书桌的面前。桌面空无一物。X打开桌子左边的小抽屉,里面有一叠稿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潦草,看着像是一部小说的手稿。手稿底下有一只笔记本,皮质护封上夹着一只圆珠笔。X把手稿放在桌边,拿出笔记本翻了翻,里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第一页贴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双手背在后面,站在一顶白色的篷布底下,朝着镜头露出腼腆的笑容,浓重的阴影割裂了他运动鞋的鞋面。照片的左下角写着:T,2001/05/04。

这个叫T的男人带来一种久违的熟悉感。X想起几年以前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和一个朋友最后一次走出校门,有一个年轻人就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等着。这个年轻人是朋友雇来的司机,预备载他们前往W城,在那里,有两份差事正等着他俩。那个年轻的司机长得就像这个T。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X感到异常疑惑,随之又清醒过来。当务之急不是解开这个谜团,而是回到他自己的生活中去。

X下了床,床前整齐地摆放着他的运动鞋,还是昨晚上床时的模样。他穿好鞋,摸了摸裤子两侧的口袋。他没有找到自己的手机,实际上,口袋里面空无一物。X有些不能保持镇静了,他从来都自诩为一个冷静的人,但现在他感到这个世界似乎在表示疏远,而这在他的意料之外。X开始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是被绑架了吗?还是我喝醉了,被人送到宾馆来了?不,应该不是宾馆,难道是朋友家吗?可是我不记得我昨晚去喝酒了……这一连串的疑惑都没能让他明了现在的处境。紧接着他感到有些奇怪,奇怪为什么这么晚才开始想这件事。好吧,深呼吸,先离开这里,看看能不能回家去。X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走到房门前面。X没有急着打开房门,而是伸手掏了掏那件外套两侧的口袋。左边的口袋里装着一个钥匙串,上面挂着一把斯巴鲁的车钥匙,右边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X把钥匙串放回口袋,然后打开了房间的门。

门后是一个小客厅,一张能坐三个人的皮沙发和几把椅子围绕着一个小茶几摆放着,几上有一把咖啡壶和几个咖啡杯。一个男人背对着X坐在皮沙发上,正在喝咖啡。男人听见身后的响动,于是转过头来,请X坐下来喝一杯咖啡。X迷茫地坐在男人的左边,伸手给自己到了一杯咖啡。

“早啊,T。牛奶好像用完了。我准备回来的时候买一些,你需要什么吗?”

T?X心中的困惑几乎达到了顶峰,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面庞。为了不使面前的人怀疑,X没有选择狂乱地抚按自己的面庞,而是仅仅抬起右手,手指沿着嘴唇向上,最终停在了鼻根旁边,这一连串动作并没有传来清晰的信息,他仍然无法判断自己现在顶着的到底是自己的面容还是T的面容。

“呃……不,不用了。”

X拒绝之后,男人便站起身,离开了这间公寓。X走到窗前,看着男人从公寓楼中走出,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X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观察起了这附近的环境,这栋公寓楼正对着一个环岛,车流量并不大,中心的岛只是一个砖砌的圆形地台,再往前的人行道旁立着一排矮墙,上面包着人造草皮,有几个剥落的字迹还依稀可辨,墙后则是一片空地,沙土间散乱地长着几丛灌木、几片野草,一派荒芜的城市郊区景象。地铁站在公寓左侧,大概几十步的距离,公寓右侧是一个拐角,似乎有几家临街的小店。X踮起脚,看到公寓楼下停着三四辆小车,有一辆银色的斯巴鲁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记起几年前T似乎也是开着一辆银色的斯巴鲁把他和朋友送到这座城市的。是同一辆吗?X又想起那件外套里的车钥匙。也是斯巴鲁的,是这一辆吗?

X想起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钱,于是他决定借用一下那件外套里的车钥匙。等到回家了再把车开回来还给他的主人好了,大不了再付点钱给他,X这样想着,折回房间穿上了黑色外套。他把左手伸进衣兜里,把玩着那串钥匙,走出了公寓。

初秋的风还不是那么砭人肌骨,但也足够使空气变得寒冷,而不仅仅是凉爽了。X把外套的拉链拉上,这件外套堪堪为他挡下寒气,然而秋风卷着他的脖颈,不断地带走他的体温。他快步走向斯巴鲁,弯下腰去用斯巴鲁的后视镜照一照自己的脸。镜中的脸逐渐与笔记本的扉页上那张照片上的脸重合起来,X试着扯动嘴角,这下完全是一模一样了。这个T,这几年几乎没怎么变过样。X忽然觉得回家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了,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驾驶室,发动车子。

X把车开上马路,然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高楼,A大厦,这下可以确定还在W市了,他打算先往A大厦的方向开着,他的家离那里有些远,但路上或许能碰见一些熟悉的景色。X飞速地瞟了眼燃油表,油几乎是满的,他开始加速,把档把推入三档。

这辆车的一切都勾起X的回忆。他模糊地记起他在那段旅程中有和朋友聊天,话题是他刚看完的一本小说,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他和朋友讲了大致的情节,然后说了里面那个“海滩人”的比喻,朋友听完后沉思不语。然后X字斟句酌地讲着他的感受,他看到那个司机,T,似乎也在听,总是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他,于是他问T是不是也喜欢读书。那个T回答说:算是吧,我没单子跑的时候会读读侦探小说,大部分是美国人写的。然后是一段沉默,因为X不怎么读侦探小说。朋友接过话茬,问T法国人会不会写侦探小说,有没有读过法国人写的侦探小说。T思考了一会,然后说:我读过一本叫《达·芬奇密码》的侦探小说,故事发生在法国,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法国人写的了。之后大家都没有说话。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朋友的脑袋正和着车子的摆颤左右摇晃起来,T忽然点了根烟,他把车窗按下来,每吸一口烟都要把烟灰弹出去,然后用夹烟的手把住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狠狠地咳嗽两声。后来他俩下了车,朋友付过车钱就把T给拉黑了,X有点好奇为什么,朋友说:我后半段迷迷糊糊睡觉呢,这司机他妈的抽起烟了,还那么大声地咳嗽,以后不找他了。X和朋友打开合租的公寓门时,朋友忽然说:这个司机就是个他妈的海滩人。

车子逐渐驶入繁华的路段。车和人都开始多起来,X时不时就得减速、停车,然后重新起步,但这种走走停停的感觉还挺好的——重回某个熟悉布景之中的感觉。落叶随着树影不断拂过斯巴鲁的前窗,秋日的太阳扯下云毯,只偶尔露一回脸,行道树和建筑物的影子也因此显得淡薄,街市的喧嚷在车窗的阻隔下变得遥远,如在梦中。X不喜欢开车,尤其不喜欢在城市中开车,在城市中开车使他紧张,他需要同时注意后视镜、红绿灯、斑马线还有路两边的行人。这些被挪用、挤占的注意力正是他所需的。他需要在路上思考,更重要的是,他的感觉只在路上真切地裸露出来,因为那些日常事务——工作与生活——只被路途分割开,提供给他一个空当,可以做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在现在的情况之下,X更需要这样的空当,他需要整理线索、需要辨明他的处境、需要更为深入地揣度那种身处异乡的深刻然而平静的恐慌。

X摇下车窗,在堵车的空档看了眼后视镜,那双陌生的眼睛所蕴含的熟悉的探询意味几乎使他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司机还是乘客了。这一切就像是正在分裂。窗外的声音并没有变得真切起来,反而趋于纷乱,渐渐地如同蝇群般嗡鸣起来,使X感到莫名的焦虑。在接下来的路上,他一逮着机会就加速,全然不顾自己驾驶的是别人的车子。

当X把车子歪歪扭扭地停在他租住的公寓面前时,他已满头大汗。X没有拔钥匙,而是直接推开车门,绕过车头,冲进公寓大门,电梯正在检修,X于是一步三个台阶地直跨上四楼去,然后在紧闭的门前蓦地一愣。他这时才想起来他并不是X,不,应该说并不在自己熟悉的身体之中,兜里自然也没有公寓钥匙。X紧盯那只锈迹斑斑的门把手,沉思片刻,后退两步,然后抬起右脚,不断地朝门把手上猛踢。他踢了得有十来下,门把手才从深色的木门上掉下来,留下一个蓄满阴影的孔洞。对门的住户在此期间打开门看过一眼,然后又迅速把门关上了。X走进客厅,把上衣脱下来扔在沙发上,然后打开卧室的门。他想起T的公寓有两间起居室,还配有独立的浴室和厨房,而他的公寓只有一室一厅,连上厕所都得走到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去解决。狭窄潮湿的卧室和X昨晚睡下时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面,打开抽屉,他自己的手稿和日记本正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

X刚把这两样东西取出来放在桌上,便看见公寓前边的路口有辆警车在那等红灯,他猛然想起对门那慌张的一瞥。他们一定是觉得有人来入室抢劫了!X抓起日记本塞进他撇在床脚的一个小包里,然后又把手稿卷起来放进去,出门的时候他还特意留了个心眼没穿T的外套,而是换上另一件夹克,又戴了一顶深棕色的鸭舌帽。

X快步走出公寓,那辆警车刚刚从红绿灯前过来,他坐进斯巴鲁的驾驶座里,看着警车停在自己前面,然后启动车子,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这里。

X漫无目的地开了两个小时,直到他觉得肚子饿得受不了,才在一个快餐店前边停车。他拉开小包背面的拉链,里面装着一张银行卡,里头还有将近一千块。他走进快餐店,点了一杯咖啡和两只三明治。吃东西的时候没法看会手机让X挺不适应的,他转头看向街道,希望以此作为替代。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街上还刮着风,尘土弥漫在光中,行人很少,车流也稀薄,快餐店正前方有两个年轻人,一个站着,一个蹲在马路牙子上,两个人都看向同一个方向,看起来好像是在等车。X很快地吃完一个三明治,饥饿感一旦得到缓解,便立刻变得迟缓下来,尽管他认为还能再吃下一个,但最终还是选择把剩下的那个用纸巾包起来放进兜里。X拿起一口没动的咖啡,刷卡付账,然后推开店门,回到车里。那两个年轻人还在等待,就在车子前面。

X点着火,刚踩住离合,忽然又感到一阵迷茫,就算上了路,又该往那开呢?难不成回T的公寓去?X的目光移向那串钥匙,T公寓的钥匙就耷拉在那里。一天中最强烈的日头已从天中落下了,在前挡风玻璃的映照下,X看到鸭舌帽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着自己一半的面庞,几乎使他辨认不出自己来了。今天以来,他还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可现在他有些拿不准了。莫非我就是T?可是为何我对我的,应该说,X的公寓那么熟悉呢?或许我得了精神分裂?X猛地发觉精神分裂无疑是对当下这种情况最好的解释了。他想起《搏击俱乐部》,这部电影的主角也得了精神分裂症,而他丝毫没有觉察到不对。或许自己也是得了精神分裂,或许就在一周或是一月前自己还以X的身份在市区生活,然后精神分裂症到来了,于是自己变成了T,那时或许也经历着如现在一般的困惑,直到今天,X的人格回来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呢,如今X所占据的身体无疑就是那照片中的主角,也就是T的身体。他不禁抬起头,盯视着后视镜中那张模糊的面孔,他努力回想自己的面孔,可是从忆海中泛起的,永是自己早上洗漱过后,刻意避开镜子所见到的那窄小的洗漱台,发黄的陶瓷在昏暗的灯光下长出斑点,那是水滴的尸体。对了,我就是T!X猛地想到,我就是T啊,X才是我所分裂出来的第二人格,这样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X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既然身份已定,那是时候回家了。X启动斯巴鲁,以A大厦为路标,朝着它的背面开去。车子经过那两个年轻人的时候,X瞥了一眼后视镜,他看到那两个年轻人脸上有着几乎相同的迷茫的神色,紧接着那两张面容飞速地褪色了,只有迷茫的神情,仍如色彩剥落后留下的暗痕一般存在着,使X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惑。

X把视线移向前方,专心开车。他专心致志,保持匀速前进,有几个词:注定、回家、命运,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X拐过街角,咖啡馆的侧墙消失在后视镜中。这时他看到一个站在路边的男人,又一个或许是在等车的人。不对!那是我?X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在那个男人身前,然后摇下车窗。他感到额上有一种闷闷的感觉,微微侧过脸去看男人的样貌。男人扬起眉毛,似乎有点诧异,紧接着他俯下身子,问到:“我要去B街409号,走吗?”这是X的公寓地址,他通过男人额上的皱纹辨认出那张脸,就像是通过水滴的尸体辨认出自己的洗漱台一样。X别扭地转过头,盯着远处的信号灯,男人很有耐心地盯着他的侧脸,连眉毛都不曾挪动,最终,X开口,声音嘶哑:“不,我可能没法到那儿去。”

男人站起身子,似乎有些失望,但想必是无所谓的。他朝前走了几步,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烟,紧接着他重新站定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男人每吸一口烟都要拱起脊背狠狠地咳嗽两声,烟雾从他捂着嘴的手指缝里溢出来,看起来十分混浊。X半低着头,从帽檐下边看着男人。他缓慢地踩下离合,挪动僵硬的手,握住档把,推进一档。档把上留下一个湿润的手印,他这才发现手心中已经全是汗水。就在X起步的同时,另一辆车已经停在前边,把那个男人、那个“X”载走了。X几乎是下意识地跟在那台车子后面。他看到男人上了副驾驶,那只捏着烟的手时不时伸出窗子,抖落下一小截烟灰。

前车走过一截市区,上了市内高速路又下来,最终拐过一个街口停在X的公寓前面。X没敢靠得太近,他在街口停下,观察着“X”的动作:“X”从车上下来,他看到公寓前面站了三四个警察,立刻就上去攀谈,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X注意到邻居正站在公寓楼梯间二楼的窗边,似乎朝他这边看来了,他不敢再停留,启动车子,掉头走了。

X背对着A大厦行驶。他逐渐感到颈后的汗液冷却了,盐粒摩擦着衣领和他的皮肤。有那么一阵儿,太阳几乎就在X眼前,仿佛逼视着他,同时流出猩红的血泪,但很快,太阳就落山了。暮色四合中,X看见T的公寓楼近在眼前,纪念碑一般巍峨冷峻,不锈钢防盗栏遮掩之下的无数小窗反射出细密的淡红色光芒。X把车停在早晨出发的那个车位,仰望着这栋奇异高大的建筑,颓败与气馁刺穿了他,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地坐了许久,一直到太阳完全从天空中消失了,才拿着小包从车上下来。他走过阴影铺陈的人行道,走进公寓楼昏暗的电梯间。他有些记不清T的公寓是在十四楼还是十七楼还是二十四楼了,于是他先按了“14”。他掏出钥匙,从1401开始,挨个试过去,最终1704的门扇打开了。

小客厅矮小的茶几上摆着一盒开了口的燕麦奶,合租室友的卧室门紧闭着,T的卧室门虚掩着,和早晨离开时一样。X走进T的房间,他把怀里“X”的手稿扔在桌上,从抽屉中取出那沓手稿,最上面的一页写着:“Y市的魂与影”。他坐到桌子与床之间,面向窗户,翻开手稿:

“Y市诞生于一场爆炸。当浓白的、如同巨人之城一般巨大的蘑菇云消散之后,这个世界上多出了一个盆地,或者说,盆地似的巨坑。与其他所有的爆炸相比,这场剧烈的爆炸没有产生厚重的、低低地压向地面的尘云,没有淹没天际的旧黄色,没有留下驱赶后来人的核辐射,也没有遗下一个废墟或是鬼蜮,这场爆炸中甚至都没有任何一条生命受到伤害,如果非得说有的话,那只有这一小片自然受到了无可挽回的伤害。总而言之,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场无害、无趣的大爆炸,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

“……。

“然而当夜幕降临,当绮丽的紫色的前夜流过,显露出其下深黑的子夜时,整个Y市就死寂下来。这时还醒着的居民们的一切的活动都像是寄生虫的活动,或者至少是Y市以外的活动。不再有内部活动了,不再有那种内脏蠕动时暧昧的声响了。子夜关闭了Y市的躯体,这时Y市就像是经历了又一场大爆炸,并最终成为了那原本不存在的,原本只在人们脑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的废墟或是鬼蜮。而人们要么沉睡在这庞大的尸体之中,要么在Y市那与子夜熔融一体的黑暗中活动,并且悲哀地感到自己是在一片废墟或鬼蜮中活动……”

X一直读到光线昏暗得无法再看清纸上的字为止。他走到门边打开灯,然后脱了鞋躺到床上,翻了翻之后的几页。这手稿一直到第29页都在介绍这个Y市的历史与文化,并且时不时穿插着对Y市奇异之处(如同上文写Y市之夜晚的部分)的描写。这部分让X想起他始终没有读完的《没有个性的人》。他接着没读完的地方读了一页,然后便感到厌烦,一种对熟悉之物的厌烦——这是他的手稿,他怎能不熟悉呢?于是他粗略地翻一翻,便跳到三十页开始读。

从第三十页开始,有人物登场了,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做D,另一个叫做R。手稿没有介绍他俩的身世,而是直接让他们在Y市某个滑板公园里登场。二人似乎在等待朋友们到来,他们之间有一连串无聊的、脏话连篇的对话。D觉得他一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看顾着,或说监视着,R让他不要这么多疑,他觉得这只是街口的几个摄像头给他带来的错觉罢了。直到黄昏来临的时候,朋友们才陆陆续续地到场。他们举行了一场滑板比赛,但没有对比赛内容进行叙述,这里一直在描写阳光的变化,太阳渐渐落下去的时候,年轻人们都隐隐地感到焦躁与不安。D和R一直待到晚上九点,才打算去找点吃的,有两男一女与他们同去。

他们找了一间24小时开业的快餐店,点了一大堆食物。由于他们全都累极了,因此用餐过程中没一个人讲话。等到所有人都酒足饭饱之后,D忽然向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生打个眼色,这男生立刻领会,他站起来,走向前台,慢吞吞地在裤兜里掏着,做出要结账的样子。剩下的人则赶紧穿戴好,溜出了店门。他们走了没多久,就听见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刚刚那个男生正被快餐店的一个侍者和一个厨师追着,他大喊着让他们快跑,于是大家都跑起来。最终D、R还有那个女孩停在一条昏暗的巷子入口。手稿在此处写到:

“现在他们面对着密不透风的黑暗,这个都市最为黑暗充盈的地方。这里没有影子,更深的斑点是日间洒下的污迹。这里位于两座高大公寓的背部之间,住户都是老人与体力劳动者,此时没有一个窗口是亮着的。从巷子口的垃圾箱旁一直到不能看清的巷子深处,无数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堆积着,在黑暗中隐约显出丰满的形体。他们向上看去,那一小条天空被露天楼梯层层割裂开,并且跟这条巷子一样狭窄、一样黑暗。他们感到自己来到了Y市脂肪臃肿的某条肉缝之前,这里只有在地震的时候才能见一见光明。其中的臭气在没有风的空中缓慢地流动开来,渐渐握紧他们的胃。D心中萌生退意,他后退一步,侧过身面向他们来时的道路。然而那两排黑色的铁路灯,它们诡异地站立着,灯盏散发出迷乱的微光。那是Y市夜间耸立的汗毛,由于那道路尽头的某样恐怖,它们颤抖着,灯盏像一颗颗惊恐的眼珠。它们犹疑的目光盯住陈旧的柏油路面,盯住散乱地互相依靠着的单车和电动车,盯住这夜里由于古怪的压力而在低空中盘旋的尘埃,总而言之,它们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去看那道路尽头即将到来的恐怖。D感到不寒而栗,R和女孩此时正看向巷子的左前方高处,D也跟着看去,只见重云沉重地步去,暗蓝的夜空中,市中心的那几座玻璃大厦在公寓后面沉默耸立,它们弧形的侧面不甚清晰,只有最左那栋楼顶的一角反射着冰冷的月光。三人相顾无言,终于走进那条巷子中去。”

他们忍受着臭味,穿过这条巷子。X对手稿的印象断裂在这里。他又翻了翻手稿,发现后面还有十页,满满当当地写着字,但他不记得写了这么多。带着疑惑,X继续看下去。三人走出巷子时,天色已很晚了。女孩感到很冷,于是R撬开一辆小车,用电线打着火。三人漫无目的地在深夜的Y市中行驶着。路上他们看到原来那个假装去付钱的男生在挨打,他双手抱着头,几乎不怎么挣扎了。地下有一小摊血,从男生的面部那里漫开来,厨师和侍者还在踢他的两肋,同时不停地说些污言秽语。D看了很愤怒,他让R撞过去,甚至上手去抢方向盘。车子最终歪歪扭扭地开过去,冲过灌木丛,擦倒了那个侍者。那两个人暴怒地撇下男生,转头来追他们,R赶紧打过方向盘开走了。R不断地加速,换挡,那两个人的骂声逐渐微弱,最终消失了。这时那女孩哭起来,D和R手忙脚乱地安慰她,但女孩就是停不下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最终她说:

“我们是这座城市的精魂!可是他一眼也不看我们,他脑中全是些现实的想法,关于身体与器官的想法,哪里还有灵魂和精神的想法?就像是那些被填埋成地基的人——我们,我们被Y市压着,被这个阴森怪异的巨人似的城池沉重的阴影压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她忽然犯了哮喘,R赶紧把喷雾器找出来给她。他们沉默着又开了一段,然后在一个旅馆前面,女孩下了车,D和R没有跟着。他俩心情低落,向郊区开去。在一片荒芜的空地前面,他们看见有一队摩托车手正蹲着围成一圈,车手们的面部时不时被香烟微弱的火星照亮,他们都显得很沉静。D和R把车停在他们对面,然后走过去,那些车手告诉他俩,他们今晚将要穿过隧道前往邻市。计划是在半个小时前就出发,但是有两个车手,他们的车子就在附近的车库里,人却迟迟未到。D和R提议用他们开来的小车作为交换,与他们一起做这趟旅行,车手们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一致同意了。手稿的最后一段写到:

“最终,D和R跨上摩托车,跟着车队穿进长长的出城隧道,这隧道灯光昏暗,顶灯和地灯延绵不绝,形成两条交叉的光带——一个X字。两人紧盯着前面,怎么也看不到那X中心的隧道尽头。在行进中,他们想到自己离Y市越来越远,感到自己是被遗弃了,甚至是被排泄掉了。但是这或许并不代表他们是有害于Y市的蛀虫。说到底,Y市也并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活物。这只是一个只有历史,没有记忆的城市。这只是一具自然的庞大的尸骸。”

X读完最后这一行,看向窗外。紫绸带般的夜空正缓缓地向这片郊区的楼栋飘来,在那之后,A大厦顶端的避雷针若隐若现,仿佛是在一下一下地扎刺着漆黑的夜空,或是缝补着——以那大厦顶层的玻璃静默反射的月光作为丝线。在灯下,X发现玻璃中的这张面容平静得几近于呆滞,冷峻的阴影勾勒出一种面具式的漠然,尽管他心中为这手稿表现出的神秘与惊悚所摄,却仍然无法操控这张脸做出相符的表情。直到一声清脆的开门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他才记起T的手稿还在桌边静静地躺着。X走过去,拿起手稿,上面写着:

“X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并不身处一个他所熟悉的地方……”


2024.5.30 – 2025.3.11

真实姓名:许博涛

联系地址:中国地质大学(武汉)北区

就读高校:中国地质大学(武汉)

专业:应急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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