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带妻子到海边去看风景。在一片绿化带里发现了一条由石磨铺成的路径,回首端详,这简单的石磨路居然把历史和现代给巧妙地连到了一起,勾勒出一幅简约而不凡的画面。
要知道,这些铺在地上的石磨,可是我们过去农村人靠它们吃饭的家什!我望着眼前这些曾经被铁锤凿子敲打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规格相似的石磨,就好像听到了它们在向我述说过去的往事。
看到石磨,我就联想起了早年在农村生活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农村人一年到头吃的面食和渣菜,都是用石磨推出来的。石磨是农村人赖以生存的重要工具之一,在解决农村人吃饭问题上,石磨是史上有名,功不可没。
石磨有两种用途,一种用来推面粉,一种用来推豆粕。尽管名字都叫作石磨,但是各自的功能和放置的位置有所不同。推面粉的石磨,都被当成宝贝,像家中的财产一样放置在主人家的屋子里,专用来为一家人磨面粉。平日里,没有特别好的关系,是不能轻易借给外人使用的;而推豆粕用的石磨都是放置在村头巷尾较宽阔的场地,可供全村人推豆粕,只要轮上了,谁都可以使用,但是前提是必须保证用完后用清水刷干净了,不然就会被下一个使用人唾弃。
我先说说这用来磨面粉的石磨吧!在农村里,所有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都想着拥有一盘属于自己的石磨。那年头,买盘石磨不容易,再没钱也得勒紧腰带买上。家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将石磨支在闲置的房子里。这样,既干净,又不碍事;而那些家庭条件差的人家,就不得不把石磨支到正屋的灶间地上,进门一眼先看见锅台,再往里就看见石磨了,不仅显得拥挤,而且还难看。可是,谁能有啥好法子啊?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家中能置办上一盘石磨就算是过得很不错了。
在我们村里,也有少数人家置不起石磨,一年到头推面粉都是盯着亲戚或邻居家的石磨不用的时候,才赶紧到人家的家里去蹭磨推,既要看人家的脸色,又要赔上不少的笑脸,日子长了,再好的关系也会感觉出不方便来。
我们家房子还算是宽敞,爹把石磨支在街门内过道旁边的小屋子里。我们都把这个小屋子叫作磨屋子。磨屋子有窗,白天屋里还算亮堂。
我的个头长到磨盘高的时候,觉得推磨特别好玩,见哥姐们推磨,我就上前争着去推。哥哥姐姐一见,心里就窃喜。然而,我却不知道推磨是一份很累的活儿。因为我年龄小驾驭不了磨棍,哥哥就拿来爹的小车袢,一头套在他的推磨棍上,一头系在我的肩膀上,喊着号让我使劲拉!一开始,我拉得挺带劲,在他们的协助下,石磨跟着我转起圈圈来,一圈、两圈、三圈,我跑它就跑,我走它就走,结果是可想而知。经我拉过的时段,石磨磨下来的面粉粗细不匀。哥哥姐姐就大声招呼:“你慢点!慢点!”没等跑上几圈,我就开始冒起了汗,头开始发晕、腿开始发软,想跑也跑不动了。哥哥姐姐终于忍不住了,笑着说:“以后有你推够磨的时候!”
是啊,以后没几年,我就蹿个了,能正儿八经地帮助家里干活了。每到星期天,我就和我哥或是跟我姐一起推磨。他们使磨棍,我照样拉磨袢。这时候,我长心眼了,把磨袢的一端揽在腰上,恰好跟磨盘一样齐,能省不少力气。我在前边拉,我哥或我姐就在后面推,由他俩负责往磨眼里推送粮食粒。我回头见了,就开始琢磨:什么时候我也能一边推磨一边往磨眼里推送粮食啊!
我们家人口多,一次需要推很多面粉。每次都得推半天,得推够一个星期吃的。推次数多了,我突然发现推磨没有啥好玩的,总是弄得满身面粉不说,还把我累得满头大汗。若是从早上干到晌午,妈就会急三火四从地里放工赶回来,她担心我们推磨累了饿了,赶紧先去把早上的剩放锅里,往锅底下捅柴火,再抽出手过来帮我们收拾满磨圈的面粉。她找来胎箱、簸箕、箩,一瓢一瓢仔细地箩起面来。妈招呼姐去看着烧火,招呼哥帮我拍打身上的面,又把箩好了的面用瓢挖到纸面缸里,每每都能见她的脸上绽放出慈祥和满足的笑容。
我听妈说:“石磨跟人一样老了牙就钝了,嚼不动粮食了,推出来的麸皮就多,费工夫推,还费事箩。”我问妈:“那怎么办?”妈笑着说:“得请匠人来家里镶磨呀。”于是,我天天嚷着请匠人来镶磨。
有一天,匠人来了,匠人把上面的磨盘拿到院子里,将石磨的下面朝天平放好。然后,一手拿锤,一手握凿,沿着磨原先的纹路一条条地打凿,锤落在凿子上,不仅能敲打出火星儿,而且还能蹦出石渣。匠人怕崩到我,让我离远点儿,他说:“别崩坏了眼睛。”我听了很害怕,不敢靠近去看。但我很好奇。好好的石磨为啥要用锤子敲打它?匠人说:“石磨跟人一样老了牙口都就不行了。”这个我听妈说过,但还是对石磨有许多好奇。我问他:“磨咋把粮食磨成粉的?”匠人说:“磨肚子里有一条一条的杠杠,你一推,它就用这些杠杠把粮食磨成粉了。”我羡慕匠人长了一双神奇的手,能让磨重新镶上“牙齿”。还别说,经匠人镶完的石磨推起来特别沉,得用力才能推动它,推出来的面粉变得细腻而均匀了。
等到我真能自己推磨的时候,我哥和我姐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像出窝的小燕子飞出了父母家,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后来,我们村建起了集体粉面坊。村里人把捞好的小麦、择好棒米送到那里找机器加工。时间长了,她们发现了一个小问题:机器加工出来的小麦确实是好,不仅把头遍面、二遍面、黑面、麸皮分得一清二楚,而且省下了不少的时间和麻烦。但机器加工的棒米面,烀粑粑吃没有石磨推出来的味道好。于是,贪吃玉米粑粑的人就又重操起旧业--推棒米面磨烀粑粑吃。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的农村人放下磨棍不再推磨了,来到了城市里生活。这样一来,那些安置在家里的石磨就成了摆设,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碍手碍脚碍事,只好拆了不要。那些被村里人拆下来的石磨,对主人们来说都是有感情的,扔又舍不得扔掉,放又没地方放。最终人民还是狠下心来以极低的价格将它们卖给农村收石磨的贩子们。
自从村集体有粉面坊了,村民们别提有多高兴啦!就连上学的孩子们都欢欣雀跃得不得了,因为他们再也不用被家长们编排着推磨了。
眼看着村里的粉面坊生意日渐红火起来,天天都有许多人来排队粉面,村领导也是喜上眉梢。有时候,来粉面的人当天排不上号,就把粮袋和面袋放在粉面坊里过夜,大家都守规矩,也很放心。有时候粉面坊的人看到积压粮食多了,还会主动加夜班。每每听着粉面坊里机器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大人孩子都觉得稀罕得不得了。
农村人的生活好起来以后,用石磨推粑粑吃的人还是大有人在,村里有几家没拆石磨的主儿,便成了邻居的打卡地。好在都是一个门口的邻居,谁还不用着谁?大不了这次送几个桃,下次送几个杏打点儿人情。就这样,没有拆的石磨在农村成了稀罕物了。
再说那用来推粕的石磨,我们村人都叫粕磨,村子不大,也就有五六盘吧。推粕磨的石磨安放的地方,要比推面粉的石磨简单多了。因为推粕的原料都是提前泡好了的黄豆和干净的水,所以推起来明显比推面粉的石磨轻而快。只要眼睛盯着粕磨,紧跟着把溢出来的豆粕及时用勺子刮下来,放到自家的盆子里就行。因此,推粕用的石磨一般都是把两片石磨老老实实安放在几块垛起来的石头上面,前提是得保证粕磨推起来牢固安全。
村里人干啥事,都喜欢扎堆。在农忙期间,一般是没人推粕插渣吃的,所以粕磨在农忙季节就成了摆设,没有人问津。到了地里农活都忙完了,这时候的家庭妇女们就开始研究起如何改善一日三餐的伙食啦。聪明的人最先想到的是推粕插渣吃,于是一呼百应,你插我也插,说插咱就插。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妇女们的天下。
这时候的人忙得不亦乐乎,推粕的石磨整天都不得清闲。尤其是赶在秋天,新鲜萝卜叶和小白菜下来,想推粕插渣吃的人们就会成群结队。有人天不亮就去刷磨推粕,等着大伙儿都出来排队了,人家的豆粕早就推好了。遇上手脚麻利的家庭妇女,敢保早饭就能吃上新插的渣。
我岳父在世的时候,他是特别爱吃萝卜叶插的渣。那时候,我常听他说:“有渣吃,管比逮么个都强!”每每见着妇女们在粕磨处沿帮,他就着急忙慌地编派我岳母:“你先把手里营生撂下,赶紧回家泡豆去,咱也插锅渣逮逮!”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是不大插渣吃的,因为爹不爱吃,所以就不许我妈做。妈知道我们都喜欢吃,总会隔三岔五地插一锅渣给我们解馋儿。爹心里知道,唯独在插渣这件事上,他说了不算。每次他就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就长了一个吃渣的肚子。”我妈听了也不言语,因为她知道过苦日子的难处,插渣吃是最划算的一种饭食--既能当饭,又能当菜。况且是在那个年月里,谁能把一大家子人的肚子填饱了,谁就是家里的英雄!
我也许就是因为过去吃渣的缘故,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吃渣来。不过,如今时代好了,条件变优越了,尽管吃渣成了一个奢求,但是有比渣更好吃的东西摆在了我面前。在超市里,有了钱啥都能买到。妻子说:“超市里有卖类似渣的菜团子,跟渣极像,也是豆面做的,只不过里面的菜不是萝卜叶,而是四季小青菜,味道肯定好!”妻子买回来就让我先品尝,结果一尝我就放不下筷了。在以后,妻子每次去超市,头一件事就是先去面食摊位瞅一眼,如果有刚出锅的菜团子卖,就会出手买上几个,然后再去买别的东西。我每次吃着她买回来的菜团子,就会回忆起过去在农村推粕的往事来。
有一次,我回农村老家去,又看见了正在排队推粕的老邻居们,她们推着磨,有说有笑的,无忧无虑,好像石磨给了她们无穷乐趣似的,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怎能不勾起我对推粕插渣吃的向往!此时此刻,我好想走上前去推两下石磨,找回自己早已逝去了的童年感觉。是啊!这些依然保留下来的石磨,为何如此意志坚定地扎根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是要甘心永生永世为我的乡亲们提供他们想要的生活吗?
再回头来说说磨面粉的石磨吧,被大家掀掉了的石磨到处都能看到,到村里收石磨的贩子乐了,一眼就望见了发财的好机会。农村人哪知道这些商机,只要贩子给钱就卖。村里人疑惑不解,都不知道外面的人拿了石磨去干啥用?这也难怪,谁会大张旗鼓地去宣传自己挣钱的生意经啊!如果我不是在海边的绿化带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现在我知道了原来贩子们把收来的石磨都卖到城市铺草坪路了。
看着眼前这些石磨,我油生敬意和感叹,以前用来生活的必备品,现在成了人们踩在脚下的垫脚石了!这历史和现在巧妙地连接起来的石磨铺成的小路,留下了农村人多少难忘的故事啊!妻子告诉我说,她过去也推过磨,那时的星期天都是上午推磨。经常是跑一阵子再歇一会儿,每次都是大汗淋漓的,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有一次,我去参观一个民宿馆,在那里看见了很多农村老物件,其中就有我过去推的石磨。很多游客围在那里,既新鲜又好奇,摆成推磨的姿势拍照。民俗馆的主人为了满足游客的好奇心,就在石磨上面放了一些棒米,让游客们去体验推磨的感觉,看着面粉一次次地推出来,不论是体验的人还是观看的人都在手舞足蹈。可是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
如今,我离开农村接近三十年了。虽然老人去世后给我生命和欢乐的老屋还在,但是那铭记在我心中的石磨却没了踪影。我想,是否因为彼此难忘,它们比我努力且有韧性,已经混入了城市的发展洪流里面,开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
我知道的,我在海边看风景,风景也在看我。我发现了这条石磨路,石磨路也发现了我。石磨们找到了归属,我却迷茫了,我寻找的诗和远方,究竟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