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西北有座山,名叫瓦崀山。“瓦崀”两个字怎么写?包括我在内的村里人都不知道。我曾上网去查了一查,居然有好多个音同字近的名字。好在都是山名,我就选了这个最好的来用。为了便于区别,我就把她叫做“老家的瓦崀山”。老家的瓦崀山就在我们村西北方向,若是站在村头往西北方望,感觉没有多远,可是用脚步去丈量,那得走半小时。
我爹在世的时候,常听他说瓦崀山是座宝山。但我不大知道他说的“宝”具体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一点,瓦崀山在附近连绵起伏的山脉中,是一座最高的山。瓦崀山上植被茂盛,有高的松树、刺槐树、橡子树、栗子树,还有矮的桲椤、乌茅草等。在山的深处,间或还能看到一大块一大块的青石硼,曾吸引过祖祖辈辈的村民来山上采石头盖房子。在青石硼的缝隙上,还顽强地生长着一些好看的鸦鹊食、小孩子拳、野婆婆头、山饽饽丁等可以吃的美味。这座被我爹说成宝山的瓦崀山,一直披着一件神秘而又色彩斑斓的外衣,像个巨人一样傲然矗立在苍天和大地之间,注视着东南方向这个生生不息的村庄。多亏有这座宝山,在改革开放之前,她给了全村人无私的奉献--既是大人们去搂草砍柴的必到之地,也是小孩子们去捡野蘑菇、剪松狗子蛹、撸刺槐树叶、钩刺槐树种、摘松火篓、拾栗子的最佳去处。
可是这些事儿,城里人哪能想象得到啊!在缺衣少食的年代里,连烧火做饭用的柴草,都成了农村人的生活紧缺品!好在我们村的人有瓦崀山这座宝山罩着,在她那里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柴草,只要人们手脚不懒,就能去弄到一年四季的柴草。
记得九零年那年,我刚退伍回村,爹就给了二亩地,让我自己种粮自己吃。因为我不会种地,所以等去交完了“公粮”,剩下不多的粮食就当成口粮。虽然说吃得勉强过得去,但是日常烧火做饭用的柴草却是捉襟见肘。为了这,每年初冬时节,我就得跟妻子一起,拖着借来的小拖车,每天起早贪黑地到瓦崀山上去搂草。因为我深知这样一个道理:手里有粮草,心里不慌张。只有积攒足够多的柴草,才能确保顺利度过漫长的冬天。
上山搂草,我并不打怵,因为我经历过集体化阶段。那时候,生产队饲养了好多用来耕地和拉大车的牲口,劳力们把庄稼秸秆、花生蔓子、地瓜蔓子等都集中搬到饲养室大院里,并且还需要到瓦崀山上割些山草回来帮衬,所有这些留作牲口吃的饲料不能动。而能分给社员们的柴草就特别有限,所以,家家户户对柴草稀罕得不得了,做梦都盼着能早点“开山”去搂草。每当听到明天“开山”的消息,人们就会奔走相告,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所有能动弹的人都走出来了,都怕晚了落在别人的后面,你追我赶地往瓦崀山跑。最可笑的是那些性子急的人,一边赶路,一边拿着笊子往前划拉,搂成一堆又一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是想把路过的地方都搂上一遍,把它占为己有。可是等到太阳出来后一看,他们搂的那是草啊!分明就是一堆堆土卡拉和小石头。于是,人们在互相嘲讽中各自发出感叹!又在一片埋怨和数落声中继续往前奔去。这时候,若是往山上面看,一些腿脚麻利的人已经登到了半山腰,他们早在那些桲椤墩子和乌茅墩子多的地方,或是放上衣服或是放上网袋等各种各样的标记,以此来占领有利地形和最佳位置。
可是,在那个年头,无论大家怎样地起早贪黑奔波劳作,都改变不了缺吃少烧的窘况。人们的心里都明白:靠吃大锅饭永远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即使是把整个瓦崀山上的柴草都搬到村子里,也保证不了大家伙能过上好日子。
再后来,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大队变成了村委,公社变成了镇政府,把偌大的瓦崀山一块一块地分给了各家各户去管理,但是有规定:只许上山搂草,不许上山砍树。我爹在瓦崀山南侧分得了一小块山岚,虽然山道崎岖难走,但是那里的草木茂盛,让一家人高兴不已。没想到,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家家粮食充裕,户户庄稼秸秆堆成了小山。不缺吃、不少烧的村民们,就很少有人再到瓦崀山上去弄柴草了。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比方说我吧,退伍回村第二年,我去了一趟新疆,本想着在那里留下来,谁知因为水土不服,又回来了。走的时候,我把地给爹种着,回来时赶上冬天。虽然爹妈给我准备了一些过冬用的柴草,但是因为我跟爹因说话没说到一块去,让爹生了气,他一气之下,就把给我过冬的柴草全部搬走了。这事来也突然,去也突然,让我措手不及,既难堪又无奈。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办法,谁叫他是爹,我是儿呢!当爹的嘴大,我又不能跟他去争子丑寅卯孰是孰非来,只能忍气吞声去自己想办法拯救自己。在没有找到好的办法情况下,我跟妻子商量:“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吧!明天,我们就到瓦崀山去弄柴草!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我不信老天能把两个大活人给冻死了!”还真是苍天有眼,那个冬天,老天特别开恩,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上山去弄柴草。我们借力冬日暖阳好天气,连续上山七八天,结果弄了十几拖车子柴草回来,把我家大门口的空地上摆得满满当当。那可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冬天!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得感谢我爹,是他让我变得更加坚强,在困难面前从不畏惧!可以说瓦崀山就是我的恩山,如果没有她的无私奉献,就没有我幸福的未来。
等到转过了年,我和爹的关系随着春天的升温而日渐缓和,最后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冰释前嫌言归于好了。后来,爹对我说:“你不吃点苦,哪能知道甜的滋味!”我佩服爹的智慧,他的确磨砺了我的毅力和意志。我听爹又说,他听风水先生说:在瓦崀山上有一块风水宝地,等他百年以后,就让我们把他埋在那里。我听了,觉得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虽然嘴上答应着他,但是心里没有认真去思量。再说了,爹那时候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再后来,爹又说了,以前有帮人在瓦崀山上采石头,有天放炮,把十里地以外的一家有名有姓的地主家的碟子碗惊掉了一地。当时,地主家感到很奇怪,就找来看风水的人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说是在瓦崀山上有一块风水宝地与地主家的地脉正好连在一条线上,如果将来地主家的人死了能葬那个风水宝地上,就能保地主家的后代荣华富贵。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全国解放后,当年的地主被打倒了,没有人再提风水宝地那档子事了。但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让我爹听到了,并且还铭记在他的心里。所以,爹才再三叮嘱我们。当时,爹为了落实这件事的真假,还想找个风水先生看看,结果被我妈给阻止了,妈说:“如果风水先生会看,他还不把风水宝地留着自己用吗?”妈说得真对!况且这个道理谁都明白。爹不找风水先生了,就自己上山,他在瓦崀山上转了几个来回后,觉得有个地方面朝东方,前面有路,后面有山,左侧有树,右侧有水,这日出东方依山傍水之地,肯定是个宝地!于是,他就给自己选好了一个地方,私下里告诉家人,风水宝地在哪在哪儿。我们把这事都记了下来,答应着等他百年之后一定把他埋在那儿。等到爹去世后,我们按照他的要求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他选择的位置,也算是圆了爹期盼已久的梦想。等到我妈去世时,我们把她跟爹安放在一起。在那里,他们抬眼就能望见冉冉升起的朝阳,前方的路变宽敞了,后面的山变厚重了,左侧的树成了树林,右侧的水成了水库。在这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地方,爹妈会满意吧!
现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爱水护山,已经蔚然成风。那些分给各家各户的山岚已经被镇政府统一收回统一管理了。虽然再也看不见昔日村民们上山砍柴和搂草的热闹场面,但是多了漫山遍野的鸟语喧嚣。虽然后来村里过世的老人都埋在了瓦崀山上,但是他们的后代都能自觉遵守山规,绝不带火种上山,用实际行动护卫着瓦崀山上一草一木。过去那些人见人爱的松针和桲椤叶,正在一层压着一层慢慢地腐烂,最终都会变成上等的有机肥料,为伟岸的瓦崀山提供源源不断的营养和水分,也为祖国版图贡献着自己的独特色彩。这神秘又美丽的瓦崀山啊,不就是我爹生前所说的风水宝地么?至于是不是 “瓦崀”这两个字,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我爱老家的瓦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