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在我老家房子西面紧靠河浜的地方，有一口老井。它就像一位沉默的长者，自打我记事起，直至我结婚成家，始终不辞辛劳地滋养着全村一大半人家。

老井的东面，是我家用大块散石头垒起来的园墙。挑水的村民们，总爱扶着这面墙，来来回回。尤其是在那凛冽的冬天，寒气逼人，滴水成冰。父亲总是早早起身，天还未亮，就扛起扫帚，踏着夜色出门。他要清扫家门口和挑水必经之路的积雪，就连井台上的雪也不放过。即便没有下雪，挑水时滴答落下的水，也会在路面上结成一层滑溜溜的冰，稍不留意，人踩上去就会摔倒。为此，父亲早就备好了干河沙，用铁锨仔细地在路面上洒上一层，那沙沙的洒落声，仿佛是他与寒冬的对话，是对乡亲们的一份默默关怀。

小时候的我，最贪恋被窝里的温暖。每天清晨，都是听着村里人挑水时，那两个水桶挂在扁担两头，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响声，还懒洋洋地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那声音，像是一首独特的晨曲，从朦胧的睡意中飘来，忽远忽近。直到外面的挑水声渐渐停歇，我才知道，再赖被窝是不行了，只得磨磨蹭蹭地起来，穿衣、上茅房、洗脸、吃饭，开启新一天的生活。老井的水，就这样伴随着我的成长，融入了我生命的每一个清晨。

没人挑水的时候，老井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我们跑到井台上，好奇地望着井里。那井里的天，也是湛蓝湛蓝的，还飘着洁白的云彩，仿佛是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那时候的我们，不懂得这奇妙景象背后的科学道理，只听老人们绘声绘色地讲，井里住着井神，掌管着井水的多少。老人们还严肃地告诫我们，小孩子千万不能往井里扔东西，不然井神一旦生气，就会让井里的水眼不再冒水。到那时，大家都没水喝，只能被渴死。小小的我，对井神充满了敬畏，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保护井的“官”。具体叫啥名字的“官”，如今早已模糊在记忆的深处，但在那个时候，我家周边的小孩子们都愿意听我的指挥。只要来到井台玩耍，我就严格要求他们：只许看，不许搞破坏。在我们这群孩子的守护下，老井始终保持着整洁卫生。大人们来挑水时，总是一脸放心，也从不会把脏水桶放进井里，那是大家共同守护的生命之源。

有一年，村里组织男劳力清理老井，是想把井里的泥沙掏出来，让水眼更旺些。当人们从井底下捞出一个石头雕刻的土地爷时，现场顿时一片寂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是惊恐。谁也没想到，这口我们天天用来挑水吃的老井里，竟然住着一个土地爷。更让人疑惑的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啥时候把土地爷扔在井里的。正当大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家南面那位愣头青站了出来。他以为读了几年书，自诩思想上比人先进，还声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说罢，他就用小推车把土地爷推走，将其与其他石头一起砌进了他家河浜的护石墙里。砌的时候，我还跑去看了，只见他把土地爷的脸朝下，头朝着他家的方向放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让土地爷给他下跪。当时年幼的我，虽然不懂其中的不妥，但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如今回想起来，我不禁感慨，如果土地爷真的有灵，又怎能轻易饶恕他如此亵渎神灵的行为呢？毕竟，土地爷在当时的村民心中，是备受尊崇的神灵啊！

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那曾经热闹的挑水场景渐渐消失了。家家户户再也不用去老井挑水吃了，老井也变得寂寞起来。曾经围绕在它身边玩耍的小伙伴们，也都渐渐长大成人，各奔东西。偶尔在梦里，我还会回到那个挑水吃的年代，梦里的老井依旧热闹，吱吱呀呀的挑水声，小伙伴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美好。

今年清明节，我回到老家给爹妈扫墓，不经意间提起了老井。大哥大嫂说，老井早就被人掀掉了井台上的石头，填埋了起来，上面变成了菜园，种上了菜。我听后，心中满是惊讶，执意要去看看老井如今的模样。然而，当我来到那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老井的踪迹。曾经熟悉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块连着一块的小菜地。更让我唏嘘的是，听说那个填井种菜的人，已是病入膏肓；而当年把土地爷砌进护河石墙的愣头青，也得了怪病……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老井，那承载着无数乡愁的印记，就这样消失了。它带走的，不仅仅是一口老井，更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一份浓浓的乡情，还有那代代相传的敬畏之心。如今，每当我想起老井，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父亲扫雪洒沙的身影，小伙伴们在井台嬉戏的欢乐场景，以及村民们挑水时的忙碌画面。那些温暖而美好的记忆，如同老井里清澈的水，永远滋润着我的心田。

老井虽已不在，但它所代表的那份淳朴与善良，那份对自然、对神灵的敬畏，却应该永远留在我们心中。它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不能丢弃内心的那份敬畏与善良。或许，当我们失去了老井这样的乡愁印记时，也失去了一些最珍贵的东西。但愿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能在发展与传承之间找到平衡，让那些承载着乡愁的记忆，不再轻易消失。

站在曾经老井的位置，我久久地凝视着这片土地。风轻轻吹过，仿佛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吱吱呀呀的挑水声，恍惚间，我又看到了老井昔日的模样，还有那一群在井台边欢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