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天闷热,空气被日头烤得板结了似的,一丝风也无。正想翻两页书,耳朵里忽又钻进知了叫!起初还在犯嘀咕,莫不是耳朵出了毛病?扒着窗往外细听,那“知了——知了——”一阵接一阵,脆得像碎玻璃碴子,直往耳朵眼里钻,搅得坐不住,还真是知了在叫!
这东西,老家叫蛣蟟,书本上叫它蝉。我是真不待见它——一听这声儿,浑身的热就往上涌,连空气都像被燎得发烫。可偏偏就是这烦人的玩意儿,填了我小时候除了上干渠洗澡、踩蛤、摸蟹之外,那些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的疯玩日子外,更闹腾的夏天。
那被蝉鸣泡透的日子里,最记挂的是跟伙伴们“捉蝉”。小时候的晌午,蝉鸣跟没头的曲子似的,把整个村子裹得严严实实。哪有睡午觉的心思?我和伙伴们满村蹿,专跟知了较劲儿。我们自己做的捉蝉家什:一根长竹竿,头上缠块新麦子嚼出的面筋——这可是好东西,知了翅膀只要沾着,就别想跑。我们憋着气,慢慢往回收竿,趁它没回过神,伸手就捏住那扑腾的家伙。每逮着一只,小伙们就嗷嗷喊,喊完又脚底生风,接着去找下一个。
捉蝉是乐,可也累。这时候,抓马猴的舒坦就成了盼头。比起粘知了费的力气,抓马猴(蝉的幼虫)要松快多了。再说知了也就玩个新鲜,不好吃,马猴却是真格的香——搁油里炸透,金黄金黄的,咬一口,能把舌头都香掉。等下午蝉鸣稀了,我们就往土里找“宝贝”。
抓马猴,数我堂叔家的院子环境最好。我们都凑到那儿去。他家院里的梧桐树长得遮天蔽日,投下老大一片凉荫,村里人爱到这儿扎堆,也是我们抓马猴的好地方。那时候院子都没铺水泥,还是泥地。堂叔说,地上有豆粒大的小眼儿,底下准有马猴,拿小铲一挖,准成是。我们跟寻宝似的,瞪着眼在地上瞅那些小眼儿。瞅见了,就顺着眼儿慢慢挖,果然,每个眼儿底下都藏着个胖乎乎的马猴。不大会儿就能挖十来个。捧着这些战利品回家,心里想象着让妈把它们炸成桌上的美食。那些跟知了、马猴打交道的夏天,谁还顾得上热?就记着心里那股子乐,满得快从嗓子眼冒出来。
日子过着过着就变了。后来我搬到威海,起先楼北边还是蒿泊村的果园。每到夏天夜里,我领着闺女去苹果树下抓马猴。手电筒的光在果园里晃来晃去,我们一边找,一边享着夜里的凉。可城市一发展,苹果树一棵棵被刨了,地给开发商买去盖了楼。打那以后,我再没抓过马猴。
原以为抓马猴的记忆会跟着果园一块儿淡了,没成想在邻居身上见着了老影子。楼上那对夫妻闲不住,哪怕周遭早变了样,每年夏天夜里还拎着电筒去路边抓马猴。我曾笑他们轴,今才琢磨过味儿来,那何尝不是对往日夏天的念想?
如今城里高楼越摞越多,树却越来越少。可怪得很,每到夏天,这熟悉的蝉鸣仍会钻进耳朵,在耳畔绕来绕去。是我当年吃了它们的老辈,如今找上门来“寻仇”?还是另有缘故?说不清。只知道这声声蝉鸣,早不是夏日里恼人的聒噪,而是一串带着土腥气的念想,一听见它,旧时光就又复活了。
每当蝉鸣响起,儿时老家的零碎就像潮水般涌来。跟伙伴们追着跑的影子,妈炸马猴时飘出的香,堂叔院里那棵遮天的梧桐……都在这蝉鸣声里动了起来。原来蝉鸣早烙进了骨子里,成了我与故乡、与童年之间一根扯不断的丝线。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妙处——有些看着寻常甚至烦人的物件,搁岁月里泡久了,反倒透出独有的滋味。蝉鸣还是老样子,我却不再是那个野得没边的孩童。可只要这熟悉的声音起了头,就能跨过岁月,回到那段透亮的旧时光里,在心里那片梧桐荫下,再咂摸咂摸当年的滋味。
(原载于《齐鲁壹点》)